流光溢彩与黑暗寂静,只需一扇车窗便能彻底分割。他眼见蒋慈从御宝轩宽阔气派的大门内走出,霓虹灯光在她脸上转换暗蓝明黄。
她向帮她打开车门的廖胜微笑,随后坐入车内。
隐约模糊的侧脸,看不出情绪。几秒之后,白色丰田滑入不断穿梭的车流,消失于黑色马路边缘。
平头隔着半个身距,在何靖旁边开口,“他们今晚没吃生捞鱼片,换了清蒸多宝鱼,御宝轩经理说是蒋小姐突然不想吃了。”
“为什么,身体不舒服吗?”
“靖哥,人家只是个店面经理,又不是卧底。”平头被反问弄得无奈,“偶尔换下口味不是很正常吗?”
“换口味?”何靖收回视线,“所以就换了个男人陪她吃饭了?”
“那你现在就去杀了那个男人,一了百了咯。”
“你以为我不想杀他?”何靖咬牙切齿,“我杀了他,蒋慈只会更憎我,分分钟账本就交到警察手里。”
平头噤声。
蒋慈一招致命,蛇打七寸。何靖变得格外暴躁,稍微说错话都会炸到旁人粉身碎骨。还强装潇洒,明明签支票的时候那一串0写得顺手飘逸,当晚却喝至大醉。口口声声讲从今以后要搞遍全港女人,他不信没一个比蒋慈好。
结果全港女人形同虚设。
此刻还躲在别人用餐楼下,只敢隔着马路窥望几眼。
“她喜欢吃什么就会一直吃,很少变的。”何靖声音压低,变得自言自语,“不挑食,很好养。”
平头心中嗤笑。就蒋慈那副身娇肉贵的样子,和很好养叁个字毫不沾边。
何靖仰头靠在真皮座椅上,“退股的钱给她了吗?”
“给了。”平头打开后排车灯,翻出文件,“不过你知道我们的钱不好处理,她需要点时间才能拿到手。”
何靖面露不耐,“你就不能处理好再给她吗?”
“她急着要啊,你以为处理起来不需要时间?”平头无奈,“我打听过了,至少要月中。”
“她急着要来做什么,我不是给了她3000万吗?”
“靖哥,她想移民。”
何靖突然沉默。又不是没料到过她会选择这一条路,她就是想走,走得越远越好,远到彻底忘记这个伤心地。
“我想做个普通人。”
那天她哭得可怜,争执之后却仍抱紧他,把他视作动荡世界里唯一依靠。她的心愿没有改变,只是决定独自上路,人生再没“何靖”二字。
“廖胜帮她约见过几个移民中介,包括置业中介,但她还未决定去哪个国家。”
“芝加哥吧。”何靖声音压抑,“她讲过想去读书。”
“那挺适合她的。”平头轻叹,“她在港大成绩也很优秀,退学有点可惜了。”
若不是发生这些颠覆人生的不堪,蒋慈也不用狠心放弃学业。现在只能另觅他处,重新开始。
何靖当然知道蒋慈优秀。他仅有的那些金融投资经营手段,全是跟蒋慈拍拖的时候学回来的,她甚至连英文都教他。
“这题你会不会?”
“如果我会有什么奖励?”
“学费都没收你的,还要奖励?贪得无厌。”
“我就贪你。”
“色魔!”
“作为Miss你有义务激励学生积极学习——”
“压到书了。”
“这样行不行?”
“我怕坐不稳。”
“不会的,我抱住你。”
“你轻点……”
“这样舒不舒服?”
“你好咸湿啊。”
“阿慈,给我亲下这里,好不好?”
“好痒……”
“蒋兴很信任廖胜,他的资产抛售之后钱都进了廖胜海外户头。”
平头突然出声,打断何靖翻涌回忆。
“不是直接给阿慈?”何靖皱眉,伸手夺过平头手里资料,“给廖胜做什么?”
“蒋兴是谁啊?他交易那么多年都未被人捉到,就是因为出入的钱都不经他手。”平头暗忖蒋兴狐狸心性,真是算计到极点,“肯定要过海洗一洗,漂白了再给蒋慈。”
“不可能。”何靖认真翻看着每一页记录,“他在港的物业绝对是干净的。一半买家是我安排的,这些钱直接入阿慈账户完全不成问题。”
平头才惊觉好像不对劲,“那些买家的钱我都给了的,按道理她确实不需要转钱到海外。”
“肯定有问题。”何靖拧紧眉心,“蒋兴堂口没了,但还有两个堂主跟廖胜过从甚密。在港这个不好搞,我自己去查,你查那个偷跑回大马的。”
“查什么?”
“你是不是变蠢了?”何靖卷起资料,直接敲打平头脑袋,“叫人去大马,挖地叁尺都要挖出来,查他们之间有没有走私数,查他们是不是反骨仔啊!”
平头把资料抢走,望着何靖焦急神情,“你做这么多,她也不一定会感激你。”
不该说还是要说,男女之间分手便是陌路人,何靖这番心意蒋慈未必领情。
“我不需要她感激。”何靖视线落回窗外,“是我欠她的。”
我确实想杀你爸。
我确实也对你爸开了枪。
仇恨涌起那刻,我便欠了你。蒋慈,我给不了你普通人的生活,我今生今世都还不清了。
△△△
“小姐,需不需要我帮你收拾?”阿香站在蒋慈房门外,眼见她弯腰,吃力拉起行李箱拉链。
“不用了,我已经收拾好。”蒋慈转头对阿香交代,“司机到了吗?”
阿香点头,“到了,就在外面候着。小姐,不需要胜少送你吗?”
往日蒋慈出入大多由廖胜陪同。今日既然是坐飞机出远门,没有人送蒋慈,阿香有点担忧。
“不需要,如果他回来你就跟他讲我想散心,去了大学同学家里小住两日。”
蒋慈决定比预期提早几日飞去大马。她私下找了另一家移民中介,在最短时间内做好一切安排。那晚廖胜的真情表白让她坐立不安,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独自上路。停留2日完成蒋兴的安坟,随即飞去温哥华。
思敏在那边接应,她可以很快重新开始。等她安顿好了再通知廖胜,以后大家再无交集,各自安好。
她不愿带着任何回忆离开,哪怕这个人身上有她眷恋的家庭烙印。
“你帮我推这个箱。”蒋慈背上背包,把其中一个行李箱递给阿香。
阿香推着箱把蒋慈送出家门,眼中仍有忧虑,“真的不用叫人送吗?”
“不用,我走了。”蒋慈坐进车内,望着窗外依依不舍的阿香,“保重。”
“小姐,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蒋慈微笑,对这个新来佣人分外有好感,“我会的,你回去吧。”
司机把后尾箱关上,与蒋慈确认了起飞的航班时间,往启德国际机场驶去。
接近12月下旬的港岛,蒋慈最后一次认真记下它的风貌。你说它多情也好,忧伤也罢,庸碌人海如浪潮,有起有落。
紫荆树的叶分两瓣,蒋兴沿着脉络撕开,为幼年的她迭起一只兔子。
“阿慈,你看,这样就是一只兔子了。”
“我想要紫色的兔子。”
“世界上哪有紫色的兔子?”
“哇啊啊啊啊——我要紫色的,紫色的!”
“你不要哭啦,我去哪里找只紫色的兔子给你?”
“哇啊啊啊啊——”
“早知道就不生女儿了,这么无理取闹。”
“兴哥,你生儿子的话,要找个紫色的超人啊。”
银色车身驶上连翔道,穿入南湾隧道,她坐在何靖身后吹过夜风。
“阿慈,原来你是双子座?”
“你好无聊,连八卦杂志都看。”
“这里讲双子座的女人性情难以捉摸,我觉得很准。”
“你在指桑骂槐?”
“没,赞你聪明,反应机敏。”
“那你是什么座?”
“处男座,不过遇到你之后就不是了。”
“你没开玩笑吧,你的初恋是我?”
“初恋初吻初夜,以后连初婚都是你,阿嫂是不是很荣幸?”
北大屿山公路旁的海水缓缓涌动。蒋慈被午后海浪折射的光线刺痛双眼,回神那刻,才发现已经泪流满面。
她拉开背包拉链,狼狈翻找纸巾。
哭什么哭,一切已成定局。前路茫茫任你闯,天高海阔无人拦。以后再也不会有专制古板的循循教诲,也不会有斗嘴驳舌的情情爱爱。
蒋慈手上骤然一停,发出惊叹的抽气声。
“小姐,怎么了?”前排司机听见蒋慈异响,微微侧头向后询问。
车子已准备驶入机场出发大厅旁的落客通道。
“麻烦你,调头送我回去。”蒋慈压下声音里的轻颤,“我漏了东西,要回去拿。”
“啊?再回去时间可能有点紧。”司机降低车速,“如果不是证件之类的,没必要回去,你缺什么落地再买都可以。”
“不行!一定要回去,麻烦你开快点,应该来得及。”
蒋慈摸着包里那把黑色手枪,后悔自己一时大意。枪是何靖的,蒋兴死的他那晚没有带走,像失去全身力气般颓然离开了医院。
她不能带枪上飞机,也不能随意扔掉。蒋慈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望着司机绕道调头,往来时方向离开机场。
司机抓紧时间,油门踩在超速边缘,穿插在车流中左右疾驰。
冲上半山坡道,急急刹车停下。
“你在车里等我,我很快的。”蒋慈交代一声,背着背包打开车门,快步跑进家里。
她连鞋都未换,遇上迎面出来的阿香。
“小姐,怎么回来了?”阿香满面惊讶,“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
“是!”
蒋慈来不及解释,脚步匆匆踩上楼梯,踏在柔软地毯上走到自己房门前。
“我跟你讲过多少次斩草除根,早就叫你杀了他!”
蒋慈握着自己房门把手,听见敞开一半的书房门内,传出廖胜声音。
她犹豫两秒,轻步走近。
“现在他躲回大马,连何靖的人都在挖他出来。一旦何靖得手,蒋慈手里的钱你一分都别指望拿到!”
蒋慈屏住呼吸,躲在门框旁边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