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t;皇帝的梦尸解gt;
真龙天子就算魂游地狱也会有高人来搭救。至少当今的皇帝燕钜是这样想的。
白氏就是他的世外高人。在京中还没闹起窃精小贼的大案前,白氏就在兰台藏书阁中现身,与正在乞灵神君的皇帝相会。总之,就是他在进行封建迷信的巫术祭祀时,白氏恰逢其时地出场了。
白氏在书架后缓步走动。她的影子被灯烛钉在地上,只是个寻常女人的样子。她并没有兜圈子,而是单刀直入地挑开皇帝记忆中的疮疤——她说:“皇后成仙了。”
尽管十几年前他就坚信了这一点,但他还是反应了片刻,才淡笑:“当真如此。太好了。”
白氏接着说:“她让我来接陛下同去。”
长在宫中闭关修炼长生之道的皇帝还客气了一下:“朕寡德,如何能成仙呢。”
“可皇后说,夫妻本是并蒂莲,她既然能尸解化仙,那陛下贵为天子,慧根自然更加不俗。”白氏比他更客气。她与他始终隔着一堵书墙,高人都爱保持神秘感。
“那请问如何才能成仙呢。”皇帝也并没有绕去另外一面,亲自看看这位仙子的助手是不是长了四双眼睛两只嘴巴。
“陛下请随我来。”白氏步履换动,走向更明亮的书桌旁,却又匿身在翠竹屏风之后,仍然只有个冷清的侧影。“陛下知道,所谓尸解,就是高士得道后,可弃凡胎肉体而仙去,只遗留身边一物。像皇后,便是有衣在形去者,只余一条留仙裙在榻上,此谓衣解。”
这些细节,尤其是那条素色留仙裙,便不是轻易为人所知的。皇帝仿佛更深信了些,点头道:“神君请继续说。”
“而陛下名讳钜字,从金,性冷刚强。”她微微地向他转过脸去,面孔虽是黑影一片,却好像有两只眼睛静静地盯着人主,“所以,用剑解最佳。”
他迟缓地低头,看了看腰间的沉重佩剑。他拔出剑来,在银亮的剑身上,照着自己失去魄力的空茫双眼。
“陛下。”她在屏风后幽幽指挥道,“请拥剑入怀,越深越好。”
皇帝一手把持剑柄,一手却直接抓住了剑身,将寒光凌厉的刃尖对准自己的胸腹。
白氏渺远高洁的声音出现一丝狞喜:“刺下去。”
皇帝呼吸未变,像被操纵的傀儡,双手颤也不颤,在烛火围拢之中,将宝剑直刺入怀。
他一声闷哼。
白氏亦是哼笑。
“爱妃,即便这是梦,也不该对朕如此无情。”皇帝笑着撒开手,把方才手掌中狠狠握出的伤痕展示出来。宽深的兰台书房内,忽然氤氲起浓厚的血腥味。“不过,梦中人是嗅不到血腥味的。所以此处是半梦半真,我若刺下去了,也就当真死了,对吗?”
白氏笑得更大声:“陛下一代英主。佩服佩服。”
皇帝温和地看着她:“爱妃,天母,神君,还有什么新奇法术要表演给朕看吗?”
“有的,真正的好戏还没有开锣。”白氏抹了一把脸,语气兴奋,“请陛下,还有列位,随我回到皇后仙去的那一晚。”
皇帝表情一动:“还有谁也在此梦中。”
白氏:“这个嘛,基本上你能想到的所有人。”
lt;所有人的梦月圆gt;
众人以为自己从梦中醒来了,都大舒了一口气,并准备再去喝点寿宴残酒,把这些怪梦奇谭洗刷干净。
白旃檀跳到倒霉的众人之前,伸手说:“大家稍安勿躁,请等一等。梦还没做完呢。”
大家都发出了痛苦的叹气声。好像被无良向导带去了自己并不喜欢的无聊景点强制消费。
冰雪聪明的韦参率先举手:“所以目前的场景还是梦,对吧。”
白氏点点头:“不错。”
韦参的手依然举高:“那打人会不会导致被打者在现实中死去?”
白氏故意沉吟:“这个么……”
韦参高举的玉手立即变成了狠辣的巴掌甩在了不远处燕偈的脸上。
梦里的一切都飘飘忽忽的,地球引力好像也没那么大;或者是韦参的武学造诣已经恐怖到非人(也就是无限接近小粮)的程度:燕偈被他一巴掌打飞了出去,所幸栽倒在了花丛里,还有一丝浪漫和体面。
燕偈头顶着花花草草暴怒站起来:“你有病吧!”
韦参撸袖子,平日里温润的声音都变低沉了:“早想打你了,你这个偷鸡摸狗奸猾取巧狗拿耗子才艳双缺的无耻贱人!……(加一千字无法翻译的粟特脏话)”
以燕偈的招打程度和韦参的能打程度,估计现场会发生难以控制的惨案。白氏这才悠悠补充道:“这个,打得太狠也会死人的。”
韦参停住了脚步。燕偈理了一下头发衣服,指指自己脸颊:“还不道歉?腹诽都能入刑,那你梦中犯上当然也能判个叁年五载的。”
韦参的目光更加坚定,语气更加冰冷了:“不用梦中犯上,我直接让你梦中暴毙。”说着,他举起了自己砂锅大的拳头。
(燕偈:?我记得以前没这么夸张啊?)
(韦勘:唔,哥哥抢婚失败以后每天在家一边流泪一边抡拳锤铁砂呢。现在我们家多了几百石非常细腻的铁粉出来,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卖才好。)
“好了,小参,没必要。”砂锅拳头领军人物良政赶紧出来拉架。韦参目光哀婉,看着自己的命定老丈人,心头酸涩,不由哭道:“良公,叔叔,在这梦里,就让我叫您一声爹吧!”
良政:“呃,哎,哎……”
燕偈更起劲:“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白氏大概也没想到,这个伤心的梦境反而给了众人一个发疯的机会。良斐在旁边抓着杜圻笑得快不行了(小杜:救命啊……)。良斐笑说:“娘娘,叫我们来,还要做什么梦?”
白氏这才想起来正事。她拍了拍手,吸引众人注意。她道:“请诸位看看此处院子,是先皇后最后养病的地方。”
这下连燕偈也没声了。
“大家可进入一观。”她笑着对那院门一指,众人视角便穿过了门扇,飞入了昏暗的寝房内。
房中只站着两人。榻上还躺着一人,只伸出了一只惨白如纸的手。
站着的那两人,其中之一,竟是没有戴着帷帽的白氏。还有一个,看着像是宫女打扮。既是十数年前的场景,就是生在大内的燕修等人也不太认得此女。
而与众人站在一起的白氏及时介绍道:“我旁边那个,是如今织院女院监贾氏,当年还是一个小织女,来为皇后整理最后离世的衣裳的。”
众人听得不甚明白,只得静观着眼前的记忆回放:
贾氏看了这鬼魅一样忽然出现的白衣女人,吓得不知所措。而当年的白氏袖着手,看向床榻上的女人,表情淡漠:“我是高禖神。你每每产子前都去我祠中虔心祷祝,也算天缘凑巧。如今你阳寿将尽,我来此,是听你是否有甚遗言留下。小神力弱,帮你尽心而为。”
长久的静默。床榻上的先皇后,大概已经病得连听觉都衰弱了。织女贾氏听了白衣神仙的一番话,在过度惊异之中,反而无心逃走了。
就在她们以为皇后已经过世时,忽然听见绣帐之后,传出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于此同时,搁在床沿的那只手,也徒劳地虚握起来,像是要抓住什么已不存在的东西:
“带我走……”皇后嗫嚅,“带,我……走……”
“带你走,你也已药石无救。”白氏没有点头应允,“你是皇后,你死后要入帝陵的。如果皇后尸体失踪,这里的宫人全都要……倒大霉。”
皇后艰难地喘息着,又在昏迷和清醒间苦挣了片刻。
“我不想……不想……留在这里……”她再开口,已经是从恸哭声挤出的乞求。濒死的尊贵病人,哭声低卑而绝望:“求求你……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燕修等人的记忆中,母后从未如此低哑难听地哭泣过。她的声音应该如昆山玉碎,清亮温润。而白氏并无表情。她长久地立在榻前,看着绣帐后像是被弥天的巨大梦魇所折磨至死的,形销骨立的人类女人。白氏思考没有经过太久——她略微低身,握了一下她冰冷的手:“那好吧。”
接着便是皇后尸解化仙的故事:白氏将皇后抱起,贾氏被指使着捧出一套素色衣裙,平铺在整理干净的病榻上。拨开绣帐,点起熏香,留仙裙的皱缬,在月光之下,微闪着涌动的粼光。
贾氏心惊胆战地询问:“就,就这么简单?”
白氏点点头:“就这么简单。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本就深信的东西。你也快溜吧。”她抱着皇后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走向窗边。
她化作一道霎亮的白光,从窗页里飞出,拖着长长的残影,一直一直飞往了寂寞的月空。所有星芒,尤其是叁台星上阶中的下星,代表人间的皇后,已经不再闪烁。
观众中的燕伉轻轻呜咽了一声。
向导白师傅又拍了拍手:“好了,此景已结,请各位跟我去下一个地方。”
他们又一阵目眩神迷,视角来在屋脊鳞次栉比的长街上。白氏横抱着皇后,足尖轻点在屋瓦上,停下脚步。
她面前是一个黑色劲装打扮的带刀神秘人。当然其实也不是很神秘,当被乌云遮住的月光照回她们之间,观众们便得以看见来者真面目:是良斐。
观众群中的良斐啧啧感叹道:那个时候本座身段真好啊。
十数年前,像是要拼杀对决的良斐与白氏冷冷相对,静了许久。还是良斐先开口:“尊驾留步,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看起来实在很像妖物的白氏歪了一下脑袋,无辜道:“皇后的尸体。怎么,要查验吗?”
良斐:“……皇后?不论是不是皇后,偷盗尸体都是重罪。”
白氏踏前一步:“那你叫人来抓我吧。”
良斐猛然抓起佩刀。拔出的刀身映得她的金色眼睛在黑暗中更加明亮。但她收敛了杀气,又把佩刀撞合收起,乖乖侧身让到一边。
“月黑风高,不宜动刀。况且我对皇帝家事没什么兴趣。”良斐摸了摸刀鞘,“尊驾走吧。顺便再问一句,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白氏堂而皇之地走过去了。她在抱刀沉思的良斐面前停了一下,答道:“也许吧。不过,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英雌自然也不必问了。”
只留下一个月光之下远行的背影。全剧终。
白氏自己给自己大力鼓掌。她回身兴奋地问众人:“怎么样,是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她还向最后排挥挥手:“陛下,好戏终于结束,这下清楚了吗?”
众人都讶异地让开来,向后看去。一片混沌黑暗之中,皇帝站在众人身后,冷冷地看向白旃檀。
他还是露出一抹从容的淡笑:“清楚了。”
白氏也微笑:“你的皇后不是尸解仙。她只是个普通人,我抱她出去之后她便死了。”
他顿了一下,声带哽咽道:“朕知道了。这,实为不幸……朕日日修炼,其实也是希望她早登极乐……”
“陛下请勿伤心。虽然成仙之事为假,但有一件事是真的。”她还是笑着将两手交握在一起。
“是什么。”皇帝仍然悲难自抑。
与白氏的回答同时而起的,是这梦境世界的天翻地覆。众人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被重锤狠凿了一下心口,身体倒转,脊椎酸痛。四周传来大船倒入水中,倾覆倾塌的浩浩哗声。所有人都感到难言的窒息,如同被胞衣紧紧裹住了口鼻。
若还能仔细听去,会发现白氏的应答之中有两种声线。——她的声音如玉钗跌碎,沁凉明晰:“她已经知道,陛下一切都是假的了。”
皇帝惧怕地咳喘,眼前陷入天地崩裂的昏黑。
他真心爱着的,大德无损的,温良贤淑的,尸解成仙的,他的皇后。
他最恐惧的,不是她污泥销骨,而是她幡然醒悟。
天顶的圆月仿佛漩涡的中心,在这片嚣骚之中,是最静谧安宁的所在。白氏背靠着千年万年,孤独而皎洁的月轮,模糊微笑的面目没入了亘古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