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低鬟一笑,灯下淡化的眉眼,烟拢雾绕一般。霁少尚小,不清楚姨姨们用的是几号香水,只知道这一刻暗香压人,他喘不过气,而草稿纸上,他以儿童拙笔画的窗外一枝斜海棠,悄然开放。老师问,习字怎么还偷着画画,你用心不专。说着替他调整握笔手势。霁少抵死不敢抬头。
因老师长住在他家中,半算教书半带作客,所以有时打扮随心,并不是如写的大字一般,一身板直。又因教小孩子,更不必有距离感。光面睡裙外罩暗红绒袍,捏紧胸口挡风,但风光难挡。他们家叁代前才开始规矩起来,窗棂雕梅兰竹菊,大雅大贵,然而屋子里莫名总是一阵暗,即便是晌午晴日。老师俯身而来,他更觉,是阴云渡河,帖子上的字根本看不清。
说他年纪小,其实他有些事体也懂。老师么,外插花女子,明明削颊瘦鼻,清冷挂,死灰槁木走过重门,但实在媚体藏风,卖俏行奸。老师和霁少父亲,腌臜事,不敢有人多说,霁少却有第一手资料。——老师轻扣手指,打断他乱了的想法,说:做小少爷,自己名字要会写。就着孩子的手,写一个霁,雨雪停止的意思。老师扶着他写完,看了一看,弯眼笑:你爸爸生日时候总是下大雪,你是他儿子,怎么不许他下雪。
仿佛在问他,又似乎只是自己心中找到了可乐的点子。于是霁少不响。
老师放手,换作坐在他身后,缓缓捏按他肩膀,低头翻页。霁少天生聪明,后背多长一对眼睛般,知道她在看娱乐小报,在别人笔下查岗。他紧把自己的名字写了几遍,再落笔,猛然觉得老师指尖多一寸力。他莫名筋懈骨软,无法再写。而品德低劣的女人并不知错。娑娑沙沙翻页,她摸得到他手臂没有动作,头也不抬地催:写呀,不要偷懒。老师不喜欢了。
这个字,我写得很好了。他也低头,余光扫到她指甲匀净,尖而纤美。是一双做情人的手,用来疏懒地在愚夫背后抓出宣示的血痕。
有时父亲一来,老师便弃置小报,也抛下学生,走过去,与情郎同时开门。眉花眼笑。她倚站在门框中,与方窗里不珍重的滥开花海棠,又有何不同。父亲替她将绒袍拉回肩上。
父亲说,我不打扰他,你去吧。
挥之即去。霁少全程未抬头,钻在字眼里静听她的呼吸变化,拖鞋趿拉声,抽开椅子,坐回他身后。大门关起,她长久地伏在他椅背上。树花静止。钗光鬓影,一时也死在绣像本里。霁少灵醒,以为把这女人的心怀鬼胎看得不能再低,结果还是忍不住回头叫她。老师,我练好了。
她离开男人,简直就是死水结冰。老师朦朦忪忪睁眼,身态疲懒,像用茜草染红的猫,富贵已极后被人丢弃在叁进的院子里,瘦惨得不成模样。
他可怜她。捧字帖来给她看。老师,再教我其他的吧。他奉到她眼底下。老师。
她不响,却握住他手。霁少惶然醒悟,手已经抽不开。她眼睛是蜜缶。小虫翅膀,在其中软塌。神鬼难辨的女人,她的眼睛,可以酝蜜,可以妒烧,可以修道。
好,教你写。老师柔笑。持他拿着笔僵住的手,在她另只手心里,一笔一勾,见者也觉搔得痒痛。他想逃,被她牢牢掌住。
写罢。她把父子两人名字在手里攥起来,又放开给他看。笑:这样好不好?这下,小霁和爸爸名字,都会写了。
他见到墨走进她细流掌纹里。霁少茫茫然中料定:他们父子,早将一同走进她河道里,成为孤鬼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