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尔先言:“小姐,自从入京后你不再与我们亲近,总是忙。”
还不等许临清回,齐庆就凝眉呵斥道:“休要胡说,小姐日理万机,我们必当为她分忧解难,怎么有埋怨之心?”
被哥哥凶的少年撇了撇嘴,呛声道:“可是哥你明明等的比我还久,你不想小姐吗?”
眼见二人又要吵,许临清抬手止语。下巴微抬示意为自己更衣,她疲惫的闭上眼睛。
二人噤声,身处左右两边替她解下繁重的朝服。见许临清反常的沉默,齐尔的心沉了下去。往常他向小姐撒娇,她总会不轻不重的稳托住他的心情。可是这次她一点也没有回应。
也许她累了。齐尔抿唇看向许临清微微蹙起的眉,自然的伸出细长的手指为她按压两侧穴位。
他轻声道:“小姐,我今日养了只鸟雀,羽毛还会发光。可美了。”
许临清被伺候的略微散去些疲惫,闻言勾起笑。见她有反应,齐尔更卖力的说那鸟雀是如何啼叫如何吃食。一旁的齐庆也想和小姐说话,但却一直插不进去话。
黑发如瀑布般散开,许临清缓缓睁开眼,撑着情绪调笑道:“如果我养了鸟雀,特别是这么漂亮的鸟雀,我也会同好友炫耀几番。”
齐尔坐在她身旁,动作轻柔却到位的揉捏着她的肩侧,一副同道中人的模样。
“可是小姐您为何不养呢?”
他一脸认真的询问,许临清却避开他的眼神,故意看向齐庆又扫过他,嘴里吐出气人的话:“谁说我没有养?我养的可是最漂亮的两只。”
齐庆反应过来后为她梳发的动作慢了几拍,不言语,但沉默的羞意爬上他的面颊。
倒是齐尔,知晓小姐这是拐弯抹角说他是鸟雀,但好在有个定语,是许临清养的漂亮的鸟雀。他心里窃喜,但面上却装作不忿的来捏她的手臂。
他轻轻的,闹的许临清握住他的手腕。
女人脸上带笑,终于将进门时的郁气一扫而尽,她搭在齐尔的手腕上,笑着对二人说:“不闹了,今夜皇帝遇刺,过两天夜间我需出去一趟,访刺杀皇帝的乐官的家人。”
齐庆沉思后道:“此事应当与长公主和陈楼主有关。只是,不知为何大张旗鼓的刺杀,却失败了。”
“难道避雨楼连个像样的杀手都培养不来?”齐尔接话,美艳的脸上也有疑惑。
许临清揉揉眉心,轻声道:“凡事的结果需要看目的,也许他的目的不是刺杀成功,而是将一位女子送进皇宫。”
齐尔点头,却不理解道:“我不明白,一刀子插进去那畜生便死了,为何要步步为营。”
许临清被他逗笑,可笑容里多了讽刺。
“他死了,他的儿子会继位,如何轮,也轮不到她。还不到时候,她还没法杀了他。”
齐庆点头,为她添了半杯茶。
“不过。”许临清轻抿,嗤笑了声。
“皇帝只有一个,就看我们谁先完成夙愿,将他的头颅割下了。”
“她会是我们的敌人吗,小姐。”齐庆在旁边突然询问。
面对他的谨慎和认真,许临清启唇:“也许吧。这取决于她要走到哪一步。”
【沉府】
夜深了,将军书房的灯还没熄。昏暗的室内,只能看见一堵书架和一个男人。他站立在书架旁,习惯的抽出一本书。书名叫《何辜笔谈》,何辜意为“有什么罪”,讲的是民间冤案、灾祸之苦。作者沉和,正是许临清的老师,如今已经故去。在他还能言语之时,他依旧在为百姓言;在他还能行走之时,他依旧在为百姓奔。
然而,这本书却为他带来了杀身之祸。他在一个隐秘的夜晚,在许临清离京后一月余,自缢于狱中。
沉铭手中这本,是许临清亲笔抄写的。当时河中水患饥荒,死了四成人。沉和的那句“难民何辜,身背花鼓流离失所何辜”振聋发聩,甚至他说,“十年九荒君子岂无辜?”质疑谏言刺穿朝野的遮羞布,与此同时,他的学生们在抄写《何辜笔谈》四散朝臣。
这场知识分子的自救运动,持续十三日,最终以君主退步,整顿贪墨,运送救粮为中止符号。
沉和死了,他的《何辜笔谈》还闪烁在文人能臣的檀架上,他的“何辜”还响彻在平民百姓耳边。
对啊,何辜?何辜?
沉铭看下去,熟悉的笔迹让他出神,这几年他常常翻开这本书,反省自己,敦促自己,还有思念她。
当时冬日大雪,她坐在廊下备茶,耳垂被冻得通红,却依旧固执的保持体面。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有寻求过他的帮助,甚至连一面都不见。她离开京城,走的洒脱。抛下同窗,抛下恩师,抛下京中情谊,只身启程。
他不该怪她的,其一她处境艰难孤独,剑依旧挂在她的脖子上。她除了逃,除了不停的逃,没有的选。其二,自己不过是与她一段同窗的友人,论情感深厚他比不上陈亭稚。其三,秦将军身死时,他受命领兵。若是自己早些明白皇帝的用意,或许秦将军不必,不必死。
这些年,他也想为许临清喊声“何辜”,也想为无数人喊声“何辜”
“少爷。”门外轻响,吴老管家规矩的叩门低唤。
“何事?”
“老爷和夫人归京了。此时正在用膳,席间请您去。”
“知晓了。”门内传来低沉的男声,吴管家应了声,转身驻足候着。
沉父沉母去雁门郡亲访族人,且沉母近几年身体抱恙,沉父总会带她四处云游,一半求医一半散心。
沉铭与父母的关系是京城官员亲子相处的常态,不那么远,但也不那么近。
家族荣辱永远排在亲情和睦之前。
果然,他适才坐下,沉父便开口,语气虽然和蔼,但言辞却很严厉。
“我今日听朝中旧友说,你与那许临清相交甚笃。可有此事?”
“回父亲,是。”
见孩子竟坦然承认,沉父一时间气愤难忍,但彼此身份差距悬殊,他无法过界。
“你可知她是谁?她的双亲何在?许府的灭门之祸你全忘了?”面对一连串的质问,沉铭面不改色,眼波沉静。
“父亲,夜深了。若无要事,儿先行去歇息。”
“站住!谁准你离座?封爵又如何?你当真以为我管束不了你?许临清这人,是沾惹上轻则撕一层皮,重则死无全尸的!她这人深浅你探究过?你糊涂的与之相交,对于沉府是耻辱!”
沉铭沉默着,双肩挺立,耳畔两种声音交织。
十几岁时,沉父笑呵呵的夸赞许临清年少成名,有勇有谋,是难得的用兵天才。如今,沉父对她的辱骂刺耳难听,张口闭口就是沉府荣辱。
于是他转身,用低但是很重的声音说:“我知道她是许临清,双亲被冤死,许府灭门我不会忘,我希望父亲您也要记得,这把火不知何时会烧到沉府!父亲你从小教我,亲贤臣,远小人。可如今,为了沉府荣辱,您偏信小人,远离君子。沉府被有心之人搅的乌烟瘴气,您却还一叶障目。若不是我,您觉得您还能过云游四方的逍遥日子吗?我与您,究竟是谁在增荣,添辱?”沉父被沉铭忤逆的一番话震慑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只在他走时,恨恨的辱骂他道:“竖子!无知!”
一旁的沉母轻咳,唤回沉父几分神志。
“他竟敢如此对我说话?媛儿,他还是我们的儿子吗?”
何媛替他夹了道菜,放下竹筷。柔声道:“自然是。”
“他如今已经二十有六,思想言行自然不同小时,况且如今的沉府当家的是他,你我也不过是沾了他光的父母亲。你不必再对他言行规制,他心中自有定数。”
见沉府眉宇存愤怒郁气,何媛宽慰道:“可我们依旧是他的父母亲,支持他,陪伴他也是一门功课。”
沉父这才长叹一口郁气,将胸腔中因为儿子忤逆而充盈的愤怒散去。他叹道:“我不过是担心他的性命,如今圣上,哎,不提也罢。伴君如伴虎,他何日才能参悟,才能脱身。”
沉母的思绪飘远,方才沉克不该提起许临清的。在他少时,沉铭曾隐晦的问过自己,女孩喜欢的物什。他鲜少露出踌躇不安的情绪,作为母亲自然是为他筹划了半天。
他斗志昂扬的去了,却悻悻而归,如同落败的公鸡。那些精心挑选的簪子、荷包、徽墨、古籍、布匹、衣物全没有送出去。
细问才知,自家儿子当时年少是多么不通人情,不知世事。
明明是好心赠礼,他偏说是许临清平日衣着素朴,举止粗俗,所以特地给她选了几套艳丽娇嫩的衣裳和珠玉垂落的步摇;
明明是觉得她才情谋略傲人,想将价值连城的一块徽墨赠能人,却偏偏说她的墨有墨臭,坐在她旁边的他实在闻不下去。结果可想而知,人不仅将礼物全推回,还把位置搬离了他。
这小子。
何媛摇头,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如今年岁渐长这些年也没有娶亲的意思,作为父母自然催过,但那孩子不言语,只是看着她。好似在说“娘,你知道我心中的人。我还在等,我没有放弃。”
每当看到他固执又难掩哀伤的眼眸,她总是说不下去狠话。只期望那位勇敢的姑娘能活下来,他们还有缘分见一面。或许,还有百年好合之缘呢?
她的孩子她了解。对待感情心思单纯执拗,认定之人不会改变。只是有时他的嘴,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低头。今夜他心情欠佳,想必也是受了挫折。
可是怎么办呢?感情一事,向来是愿赌服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