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再次见到云舒时,澹台修弥已经二十叁岁。
他在左相府中被度过了四年。
头两年,他被关押在私牢里,日日有人拷问他,知不知道保护漆国皇室的那队暗卫的下落。他自然是不知的。他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暗卫。
有人给他上了重刑,旧伤里添了新伤,左颊多了道鞭痕,左手被打断,手肘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耷拉下去。
两年后,兴许是皇帝与左相达成了什么协议,他见到了自己贵为燕国皇帝的舅舅。
岑营讲得不错,抛开脸上的伤痕,他与皇帝确实长得有七八分像。
舅甥二人之前从未见过,初见时也生疏,只聊了些关于他母亲的旧事。
燕帝说修弥的母亲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他们同为庶出,感情向来很好。那时他只是皇子,为了成全他的野心,妹妹甘愿前往漆国和亲,然而和亲队伍刚走出燕国国界便遭到伏击,妹妹流落民间。想不到妹妹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宫女,隐瞒身份混进了漆国皇宫,偶有来信送回燕国。
后来燕帝登基,收到的来自妹妹的最后一封信,便是她的儿子至今名字还未取,五岁了也不会说话,或许有什么疾病也未可知。
他向妹妹回了信,给外甥取了名字,随她姓,叫闵于归。
燕帝眼底有一团疲惫的乌青,又看到他这样狼狈,抬手抹泪。
看着与自己长相相似的人在面前哭泣,修弥并未说什么。他想起母亲死前,握着他的手叫过于归这两个字,那时他以为这是母亲难忘的旧人,没想过这就是他的名字。
“舅舅,我有一事相求,”修弥开了口,“六年前,有一队羽林卫查到了前朝宫廷之物,为了追捕我与云舒,他们在雁城屠了个村子,全村二十叁口人,无一幸存,我希望这队人马以命抵命。”
燕帝允诺了他,又说,待他与左相周旋些时日,会给他个身份,放他自由。
这一周旋,便是遥遥无期。
他本就对此毫无指望,哪谈得上什么期许。
他的舅舅与曾经的乾元帝相差不大,都是个驾驭不住臣子的软弱帝王。
那之后,澹台修弥出了牢狱,被软禁在左相府中一个偏僻院落里。
院外有重兵把守,配了个小厮照料,一日叁餐送的也都是些素食,少见荤腥。
小厮是左相的人,每隔几日便去向左相汇报他的动态。左相派小厮传话说,他身为漆国皇室,留得一命已然算作上天垂怜,勿要强求什么锦衣玉食。
紫藤花是燕国的国花,小厮从别处要来了种子,在院落里搭了藤架,不过半年便有花藤攀援而上,在春季开满挤挤挨挨的紫藤花。
这样的日子与他幼时在苍岚宫里渡过的岁月别无二致。
两年的牢狱之灾使得他身体孱弱,疾病缠身,还染上了畏寒的毛病,每逢阴雨天便有伤寒刺骨。左相总归比宗政皇后慷慨大度,得知他畏冷,便差人给了银丝炭,得了风寒也会让郎中给他瞧病,逢年过节,还给他送些补药。
郎中说他身子虚弱,早就虚不胜补,活不过二十五岁。
修弥听了只是笑笑,不作声。
能坚持这么久未死去,不过是他硬撑着一口气,想从旁人嘴里听得些云舒的现状。
他的女儿,是他遥遥无期的软禁中,唯一的慰藉。
还未再见到她,也不知他们女儿的名字,他怎么能甘愿,就此只身赴黄泉——
新朝第八年,二月二,龙抬头。
左相的嫡长孙成亲,大宴宾客,阖府上下都赏赐了不少物事。看守偏院的兵卫得了令,都去宴席里讨酒喝。
正值春日,前院里紫藤花开得比去岁还要茂盛,一串一串的花朵垂下藤架,热热闹闹地喧嚣着。
修弥从屋内搬了个藤椅,整日坐在花架下发呆。小厮传了左相的话,说大喜之日,允许他出偏院走走,问他要不要在外围观礼,或许能讨几个喜钱。
修弥拒绝了他的好意,小厮撇撇嘴,留他一人在偏僻院落里,自己出去讨喜钱去了。
修弥躺在紫藤花下上,闭上双眼,又回想起与云舒的初遇。
门牍一响,有人进了院子,他以为是小厮又回来了,正待回他一句“我不去观礼”,甫一睁眼,未料及,眼前站着个六七的女童。
她穿了鹅黄色的襦裙,细软头发挽了两个双平髻,颈项间垂着一只金色的长命锁,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杏眼樱唇,肤白胜雪,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如斯美丽,也不知道长大了又是怎样一位人间绝色。
恍然间,澹台修弥以为他尚在梦中。
“玲珑,你怎地乱闯左相的家宅,不怕你阿爹打你吗?”
又有位女子急慌慌地赶来,一进门,见到藤椅上的修弥,怔立当场。
天光寂寂然,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燕子飞过天际,剪刀似的尾羽在瞳孔中留下剪影。
时光翩然轻擦,七八年光景过去,少年夫妻已不似当年韶光风华。
她不复当年冷清,身形丰腴了些,穿着繁复华丽的衣裙,头上戴着精致的步摇珠钗,唇上涂了胭脂,像一朵开得极盛的芍药,美艳更甚从前。
昔日爱侣今嫁他妇,浑身上下贵气逼人。
而他呢?他不过一介阶下囚徒,容貌已毁,身体残疾,穿着简陋布衣,连出个院落都需要左相的首肯,哪及得上这般明艳的她。
修弥自惭形秽起来,嘴唇张了张,想问她要不要进屋喝盏茶,最终却嗫嚅着,无法言语。
“阿弥……”云舒颤抖着双唇,像往日那般唤他,眼里涌出热泪,“你怎会……”
话音还未落,她便被进来的高大男子打断。
岑营穿了件湛蓝色的袍子,用料是极好的,面色没那么黝黑了,瞧着像是又升了官,不需再日日晒着。
他极轻慢地瞥了修弥一眼,一手搂着女童,一手牵着云舒,出了院落。女童回头望了修弥一眼,双眸澄澈,映着满院落的紫藤花。
“阿爹,他是谁?”女童问。
“不相干的人,玲珑,你以后别乱跑,明日回去罚抄《五经》两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岑营的话随风飘进耳朵里,他训斥完女童,又低声下气地哄着云舒。
“云儿,我错了,你莫哭,待我细细给你解释……且小心些,莫动了胎气……”
钝痛自心口传来,逐步蔓延至四肢百骸。
澹台修弥仿佛被钉在躺椅上,不得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