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世纪之交。
程万里的翻身梦像沾在衣服上的灰尘,他拍一拍衣袖,细白的粉尘蓬起,然后缓缓落在1999年的最后一个黄昏里。
千禧年代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金碧辉煌、遍地黄金,如今低头,满眼都是工地的碎砖破瓦。皮夹克多少显得浮夸,他不得不换上工装,拿起刮刀和滚筒,跟着刚拜的师傅学习粉刷。
胡向云则进了一家纺织工厂,两班倒,她在织布机“哐当哐当”的轰鸣中往来穿梭,寻找断掉的线头,就像在艰苦的生活中淘金。
她偶尔会想起一年前,正是春风得意时,程万里买回来一台步步高VCD机,还有好几张电影光碟。每晚光影斑驳洒在脸上时,她摸一摸自己隆起的肚皮,也曾发誓要做一个让自己的孩子感到幸福的母亲。
但那都是模糊的往事了,像天明之际消散的晨雾。
埋头工作时,胡向云总是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她,但她抬头细听时,只有机器声如潮水般涌进耳中。
她穿过金属零件的骨架,看到窗外天空的一角,是昏黄的日暮,那一瞬间,所有美好的浪漫幻想离她远去,她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以及存折上数字的单薄。
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间抉择,有的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家人、爱人、孩子,如果要给这些排个序,她和程万里会让它们都靠边站,因为现在赚钱是第一要义。这一信念如此强烈,甚至几乎让他们忘记了,遥远的家乡还有一对小儿女。
这一年的春节,程万里和胡向云没有回家。
程夕已经八个月了,她的年夜饭是一小碗烂糊面,吃饱喝足后又和程朝玩了一会儿,然后在晚上八点半准时耷拉了眼皮。
父母的离开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影响,除了最开始那几天因为断奶而哭闹了几次。
但是程朝不同,他已经是一个有心事的小男孩了。
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翘首以盼,四个月前没有回头的人,今天会不会出现呢?
郑集英哄完了程夕,又烧了开水再灌了一个汤婆子,程朝还是坐在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
“朝朝,你也该睡觉了。”
“外婆,我不困。”程朝坐回小板凳,整个人伏在膝盖上,声音瓮瓮的。
郑集英看出他的心事,也不催他,继续看春晚。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朝朝,现在困了吗?”
没人回答。
她转头一看,程朝的脑袋已经快从膝盖上滑下来了。
“朝朝?”她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声。
程朝惊醒,攥着袖口擦擦流出来的口水,眼神还没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不要,我不困。”
“还不困呐,”郑集英边说边从春联上裁下一截红纸,把一迭各色的纸币包起来,“那要不要来拿压岁钱?”
“不要,”程朝一口回绝,忽然又反应过来,“要。”
他走到郑集英面前,接过红包捏了捏。
红纸褪色,浅浅的云霞一般的颜色渗入指纹里,随着螺纹一圈圈弯曲缠绕,丝丝缕缕,像极了某一天程万里和胡向云吵完架后眼里的血丝。
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离开家的吗?现在自己也有钱了,他们是不是该回来了呢?
回来吧,今天可是除夕。
程朝把压岁钱装进口袋里,郑集英帮他塞到底,确保不会因为蹦跳而掉出来。
“存起来留给你以后用。”
程朝却摇摇头。
“不,我要给妈妈。”一开口,他的声音就开始颤抖,他还没能从那天站在门口时的无助里走出来,“外婆,是不是有钱了他们就回来了?”
郑集英愣了一下,拉着程朝坐到自己腿上。
过了年他才四岁,人生字典里还没有无奈、倔强和妥协,也还没有体验过偏心、失望和破灭。他还不能理解,成人世界的很多决定都不是建立在单一的是与非之上。
有了钱,他们也不见得会马上回来。这也是胡向云对她的一种“报复”。
郑集英抬手擦掉程朝的眼泪。她的手掌粗糙,泪水反而沿着龟裂纹路的走向在他脸上漫延开,像他的委屈,越抑制,反而倾泻得更多。
她把程朝搂进怀里,然后像哄程夕那样,一边慢慢摇晃着,一边轻轻拍着他。
“我们朝朝也是个小孩子,也要外婆哄着才肯睡觉。”
“朝朝乖,睡一觉就好了。”
这是妈妈的妈妈,她的怀里虽然没有熟悉的气息,却有熟悉的感觉,像是被海浪轻轻推到很远的地方,又晃晃悠悠地回到岸边。
程朝的哭泣慢慢止住了。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脸颊被捏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是程万里和胡向云。
他们仿佛从很深很远的地方走来,身上还披着一层朦胧的光。程万里一把抱起他将他举高——这是他们最爱的“飞行游戏”,胡向云则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俩笑。
温柔的妈妈,带他玩闹的爸爸,和乐融融的夜晚,梦幻得不切实际。
好像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
又好像根本没有回来过。
程朝在梦里迎来了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