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绥绥把袖子拽回来,脸上却挤出一个生硬的笑来,说了句:“奴婢不敢。”直接便走回了内室。
和李重骏周旋了这么久,她也摸出了些规律——男人啊,就是贱得很,天王老子的儿子也是一样。她要是和他发脾气,他不仅不生气,有时还会笑起来;可她要是低叁下四地讨好,反倒会莫名其妙地惹他大怒。
果然,李重骏跟在她后面进了内室,绥绥回头看见,立刻上来推他,咕哝道:“殿下进来干什么,我都说不敢了!”
可他一伸手就把她揽在了怀里,微微挑着眉,脸色不怎么好看,却带了些没来由的期待,
“说说,你为什么生气?”
绥绥挣脱无果,终于撇撇嘴道:“今晚这么热闹,那么好多吃的,还有赏钱拿——殿下一辈子能娶几个老婆?这样的场面能见着几次?小玉都能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因为我说不好长安官话,丢殿下的人?殿下要是嫌我丢人,就别把我带上长安——啊——”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一个踉跄,原来是李重骏甩手走开了,坐到床上,又变回那一张冷冷的脸。
他也不叫侍儿,自己就拽开了绦带。
“唉唉唉,殿,殿下干什么!”
绥绥忙走上前,李重骏瞥了她一眼,却不理她,自己又随手脱了靴子,躺到了床上。
她反应过来,吓了一跳,“殿下难道要——”
他不会要和她睡觉吧!
今天可是他的新婚之夜哎,那王妃怎么办?
他还是不是人啊!
李重骏的恶劣程度已经超出了绥绥的想象,可她不敢说出来,只好趴在他身旁拽他的袖子,“不、不成不成!殿下不能睡在这!”
他翻身起来,脸色更差了,挑眉道:“为什么。”
绥绥腹诽,感情回头让人知道了,被骂得不是你!
如今夏娘也在府里,明早他从她房里出来,中午夏娘就敢站在二门上骂她狐狸精。她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继续拽着他道:“因为……因为今天殿下结婚,应该和杨小姐睡,而且我要睡在这,这是我的屋子,你不能——”
李重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怒极反笑,“你的屋子?整个魏王府,本王竟不知还有一间‘你的屋子’!”
他一摆出王爷的谱来,绥绥立即没话说了,手一松缩回袖子里,低头抿了抿唇,拉着裙角便要下床。
李重骏皱眉道:“你去哪儿!”
绥绥道:“魏王府没有我的安身之处,不见得别处没有,我总能找到去处。难道整个长安,整个大梁都是殿下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便觉出不合适,连忙住了口,可李重骏仍被激怒,一把将她拽进了床帐。
“放肆!”
他捏着她的下颏,捏得她骨头都要碎了,他的眼神不仅凶狠,甚至带着一丝幽深的恐惧,仿佛她说出的话是什么洪水猛兽。
有个婆子探头探脑地掀帘来看,被他拿过烛台砸了过去,慌忙跑了。
李重骏压低了声音,咬牙道:“这样的话,以后再不许提起!传到别人耳朵里,足够要你的命!”
说完也不用她拽,自己便起身拂袖而去。
绥绥甚至没有心思骂他,跌坐在床上,只是一阵阵地心慌。等到第二天,李重骏打发人给她送来了一只装满点心的食盒,小玉说都是昨晚在婚礼上见到的样式;可昨晚那个掀帘的婆子已经不在院子里,问左右,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她想起了小玉说,在长安说错了话,是真的会死……她是无心之言,李重骏也一定知道,可是连他都那样害怕。
他不怕刀剑,不怕鬼神,却怕她轻飘飘的一句话。
后来好几天,她都没有见到李重骏。
毕竟成亲并不是洞房完就完了的,新人还要祭祖先,回门,诸多步骤,皇室只会更繁琐,等都忙完了,已是半个月之后了,杨小姐已经开始在王府内主持各种内务,绥绥却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听说成亲那晚,李重骏睡在了自己房里,后来除了威逼利诱和绥绥睡了两觉,也一直独眠。
显然,他不喜欢这新娶的王妃。
绥绥觉得奇怪,李重骏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都和她睡过觉了,就算喜欢那个宜娘,还不至于连和王妃躺在一起都不愿意?
何况下人们都说,王妃娘娘还是百里挑一,神女下凡的好看。
绥绥以为王妃也根本不知道有她这号人,直到有一天,陛下召李重骏进宫去了,走之前派了人送绥绥悄悄去看翠翘。等她回到王府,天都黑了,李重骏却还没回来,倒是小玉满面愁容地上前,说王妃娘娘刚才打发人来,说请绥姑娘过去。
服侍她的人都吓得不轻,可魏王不在,就是魏王妃最大,没有人敢驳回。
绥绥除了一个不顶用的小玉,就认得夏娘,只好硬着头皮叫人请来了夏娘商量对策。
魏王的母妃死了,夏娘就像是她留在人世间的代替,虽然讨厌儿子身边的狐狸精,可也不肯让她跌了儿子的面子,于是连忙赶了过来,先按着绥绥把脸上的脂粉都洗掉了,给她换了身特别素的袍子,一路上又同她叮嘱了许多礼节。
等到了内室,王妃已经坐在一张坐床上了。
长安贵女多丰腴,还喜欢花团锦簇的织金衣袍,这位杨小姐却生着一张淡白的鹅蛋脸,长颈削肩,身着淡青敞袖袍,锦白的襦裙上只绣着银色的暗纹。
垂眼微笑的时候,可真像是个白衣大士。
绥绥遵照着夏娘的嘱咐,跪在了她面前要叁叩九拜。
然而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王妃虽是世家大族出身,杨氏还是前朝的国姓,她却一点儿也不像李重骏,待人十分和善。见绥绥磕头,还让她身旁的“金童玉女”搀扶她起来,对着左右明知故问:“这就是绥姑娘罢?”
周围的人忙附和,她就看着绥绥,也不说话,只微笑点了点头。
落落大方地认可了夫君这没名没分的侍妾。
她让人搬来一张矮矮的胡床让她坐,又遣人用和她手中一样的白瓷盏,点了茶来给绥绥喝。
绥绥以为,王妃对她客气,是为了旁敲侧击问些李重骏的事。她都想好了,虽然讨厌李重骏,可她要想活着,必须得和站在李重骏那边,因此只要王妃问起来,她就说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天天都在干什么。
但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王妃根本没提到李重骏。
她只是问她多大了,是哪里人,听说她生长在凉州,还问她玉门关是什么样子,戈壁下雪又是什么光景。
但大部分的时候,她并不会言语,只是静静地微笑,静静地听绥绥滔滔不绝。听绥绥说到石窟的墙壁上画着飞天神女,就像她一样纤细秀美,她笑起来,头一回笑得能看见一点洁白的贝齿,但还是柔和又端庄。
家乡似乎是个安全的话题,绥绥也难得有机会说起凉州,说起她的童年,因此忍不住说了好多话。
这些东西,李重骏从来不感兴趣。
他满肚子坏水,无数弯弯绕绕,哪里容得下那些恢弘的雪山,孤烟,落日……哪里像王妃娘娘,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什么都接受,什么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