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衣衫褴褛,一人矮小,一人高大。惶恐的神色掩不住平日养成的凶厉气质,沥青色杂乱虬髯,靛青发黑的粗布短衣,褐色裤腿扎在黑靴子里,头发高高竖起,身上还背着弯刀。如斯模样,就差没在脑门上刻下“山贼”二字招摇过市。
南霜不动声色打量两人,说道:“二位……兄弟怎了?”
南小桃花此刻还身着男装。穆衍风的紫衣她穿着大了些,袖子挽了好几圈。两个山贼矮的叫王七,高的叫王九,自报家门后,见叁人器宇不凡,忙跪地道:“大侠救命啊,大侠。”
“大侠”二字听得穆少主十分受用,他阔步上前,扶起二人,放声道:“你们且说说有何难处。”
南小桃花乐了,当下光景,若摆个案几,放块惊堂木,再杵几个官差喊一声“威武”,穆衍风就一活脱脱青天大老爷。
王七仍有些哆嗦,王九道:“这位大侠,我二人是对面虎头上的山贼,他是七当家,我是九当家。我们当家的都姓王,名字按编号排。”
南霜好奇地问:“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穆衍风很庄严地看她一眼,似在说“公堂之上,切勿喧哗”,转头正欲叫那二人继续,忽而也恍然问道:“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后面,于桓之轻笑了两声,慢条斯理捋了捋衣袖,一副看戏的惬意模样。
王九颇有些愁苦,郁闷道:“二位大侠还真是问着人了。我们虎头山上的九位当家,唯独老八是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大当家知道他是谁。”
穆衍风颇为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南霜道:“确也是位人物。”
王七哀叹一声:“二位大侠有所不知,我们虎头山的山贼,皆因命苦而落草为寇,虽做些鸡鸣狗盗不大体面的事,也算盗亦有道。本来安分守纪了好些年,未想今日,竟惨遭灭门离散之灾。”
穆衍风错愕:“仇家寻来了?”王九摇头:“比仇家还可怕。”南霜问:“那是为何?”
王七惊慌地左右张望,山岚过树,静谧宜人,他迅速凑近说了叁个字:“于桓之。”
穆衍风怔了怔,干笑起来。南霜忆起于桓之这一路紧锣密鼓地折腾自己,竟然还能顺道剿了个贼窝,不由叹道:“好传奇啊。”
穆衍风附和道:“对啊,小于明明就……”南霜咳了一声,穆衍风接着道:“在水里啊,就像花儿开在山那头。”
王七王九云里雾里地笑得颇为悲情。于桓之冲童四招招手,童四骑着马一路小跑到小魔头面前,跳下马唤了声:“公子。”
两位山贼一听这称呼,又见于桓之面悬黑纱,先是一惊叫,再是一惨叫,最后手抖抖指着于魔头问:“你你你你是……”
穆衍风胳膊往于桓之身上一搭,拍了拍,朗笑道:“这是我哥们儿。”
此言不虚,于桓之是穆衍风哥们儿,穆衍风的哥们儿就是于桓之。
那二人松了口气,道:“我们以为是于桓之。”
下午天有些转寒,袅袅兮秋风,落木萧萧。于桓之牵过缰绳,飘然上马之姿如雨燕,他勒马回身,青衣黑纱随风扬起,“我有事先去凤阳城,明日一早在渡口等你们。”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南霜身上,风过,摇落一树红枫,于桓之在点点嫣红中,策马而去。
待他走远,童四笑盈盈上前道:“少主,走吧?”
童四虽入了流云庄,按理穆衍风才是他的正经主子,但他从小跟于桓之在暮雪宫长大,此番留下,不过是为了帮小魔头看住这“少主少夫人”。
王九道:“叁位大侠可否带着小的一同下山?”
童四奇道:“你二人来这玉山,分明就是想求万鸿阁庇护,如今怎又要与我们一同下山了?”
王七哭丧着脸:“我们来这万鸿阁,也是兵行险招。孰料那魔头轻功极好,神出鬼没,虎头山已岌岌可危,若万鸿阁也被殃及,我二人岂不没了活路。”
王九忙说:“正是正是,小的见叁位大侠器宇不凡,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还望收了我二人,打杂跑腿,粗活重活,我们绝无怨言。”
童四听了二人所言,不由诧异。南霜抿嘴不言,穆衍风忽然笑道:“也行,但你二人若入了我派,决计不可多问不可反悔。”
王七王九连忙说好。南霜眼珠子闪了闪,又乐呵呵笑了。
趁天还透亮,一干人等也不耽搁,便往山下走去。路上,王七王九把所谓的“灭门”与众人细说了一遍。
原来这日晨时,并不是所有逃下山的人,都被于桓之赶回了万鸿阁。有几条漏网之鱼跑到了对面虎头山,大叫几声“于桓之来啦”,惊得山贼们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知道,山贼都是一窝一窝的,正好满足于小魔头的杀人怪癖。于是众人抱头鼠窜,几个不争气的当家更是带头晕了过去,只王七和王九灵机一动,一路跌跌绊绊跑来万鸿阁寻求庇护。
岂料他二人千算万算,却不知这于桓之正是刚刚祸害完万鸿阁出来。
南霜听了颇有些感慨,她以为江湖流言,不过污一污她的声名,熟知还能灭门于无形之中,想到此,南小桃花不禁感慨:“你们这窝灭得,也忒出神入化了。”
下了玉山,又雇了几匹马,总算于天黑前到了凤阳城。
凤阳城城门巍峨耸立,乍眼看去,南霜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老家。绵延数里的朱红城墙,高耸入云的鼓楼,如暮黄昏灯火,恢宏的城楼上,霞光一色满长天。
几人下了马,南霜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兴奋,抬袖指着城门上斗大的“承天门”叁字,笑道:“祖皇帝的老家在此,听说迁都京城后不久,便照着京城的模样,在这里修了座皇城。”
那紫衣袖口宽大晃荡,南霜一小节细胳膊露出来,穆衍风看了,忽然想今夜得去给他妹子弄几件好衣服。
南霜兴奋不减,呵呵又笑:“我早几年听爹说起凤阳,便一直想来看看。”
凤阳城分外,中,内叁城,中为中都城,需要凭文牒出入,内城是所谓皇城,皇帝南下住的地方,自是不可入内。
秋阳染红天边云彩,红彤彤火烧模样,似玉山的枫叶。几只候鸟展翼飞速掠过长空。风动人间,天幕下的凤阳城,热热闹闹的市井风情,不禁让人心生雀跃之情。
穆衍风从小便在江南,几次出门,出了到万鸿阁打打牙祭,过过小日子,也不过是春风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不曾留意这厢俗世风景。
南霜更是自幼便长在京城。虽说凤阳城门与京城酷似,然则京城的繁华喧嚣中,透出的是一份肃穆和庄严,相较之下,凤阳则活泼许多,形似神不似。
两山贼跟在童四身后,帮忙寄了马,五人一道,浩浩荡荡欢欢喜喜进城。
十里长街,古宅高阁鳞次栉比,楼楼相连,撑出尺长的杆子。杆上打着布帐,杆下挂着红灯笼,明明晃晃烛色满街。
穆衍风与南霜显然很欢喜,东摊子一瞅,西摊子一望,穿梭在行人间。行人熙熙攘攘,叁五成群的姑娘浅笑盈盈;成群结伴的小孩手持糖葫芦,追打着穿过巷头。
街头巷陌间或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参差在高低的楼群间。梧桐树下摆着小摊,或是算命卜卦的江湖术士,或是捏泥人,吹糖人的漂泊艺人。
然毕竟一日未进食,待走马观花看了几眼,一行人便找了个客栈祭五脏庙去了。
客栈名叫“喜春”,十足十喜气洋洋,叁层楼高,遗漏打尖,二叁楼住店。梁上雕龙画风,壁上挂着色彩斑斓的百鸟朝凤图。
四人甫一进门,酒保就迎上招呼,恰巧那边厢一位蓝衣华服的客人走来。
南霜乍眼看上去,认为很是惊艳。
来者是位男子,左右跟着两跟班。他头戴羽冠,脚踏金丝履,手持绒毛扇,眉眼十分俊秀,眉心还有一点红,见了南霜眼睛一亮,折扇收起敲敲手心,笑道:“我等的人来了。”说罢施施然朝众人走来,不待人询问,便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江,名蓝生,敢问阁下可是天水派大小姐,南霜南姑娘?”
南霜有些怔然,答道:“正是。”
江蓝生一喜,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恭敬拱手道:“在下有一事相告,实乃肺腑之言,望南姑娘能听一听。”
南霜道:“你说。”
江蓝生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穆衍风等四人,穆衍风大度解释道:“我是霜儿妹子的大哥,不妨事。”
江蓝生很喜悦,扬扇一拍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自家人,不若去二楼雅座一道用食?”那句“自家人”不禁让穆衍风眼皮跳了跳。
雅座与雅座间隔着屏风,上画四季各色花种,牡丹富贵,水芙蓉清雅。几人方坐下,江蓝生就冲小二道:“把你这最好的菜都拿上来。”等上菜的功夫,南霜问:“不知江公子要与我说甚?”
江蓝生将绒毛扇放在桌上,提起茶壶,为南霜和穆衍风添上茶,这才问道:“我听说南姑娘嫁万鸿阁不成,这门婚事算是黄了?”南霜望了一眼横梁,心道如今江湖人越发闲得没事做了,早晨搅黄的亲事,到了晚上普天下皆知,“是。”江蓝生又问:“听说南姑娘要改嫁给江南流云庄的少主?”
南霜呛了一口水,如果不中被那人胁迫……道:“此事,还有待商榷。”穆衍风听了半晌,没听出个所以然,于是道:“不知方才江公子要对我妹子说什么?”
江蓝生抿了口茶,锁眉想了想,很庄重地说:“南姑娘,在下素闻你行事爽快,说话不喜绕弯,故而江某也直言不讳了。刚巧姑娘的大哥也在,做个见证也好。”南霜愣愣地点点头。
江蓝生道:“趁南姑娘还未嫁入流云庄,不如跟在下一道私奔了吧?”穆衍风呆了,童四惊了,两个山贼很是欣喜。南霜道:“你说什么?”
江蓝生又端起茶抿了一口,气运丹田金石掷地地说:“我,很是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