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晚装作不觉,爬上被褥蹭过去,抱着妈妈的胳膊。
妈妈病了这么久,对家里的这些事,心态比起以前其实好多了,不再每天哭泣,但生病也让她对很多事情无能为力。
睡衣是从陈旧的衣柜里翻出来的,锁边线头松动,有一股浓厚的樟脑丸味,但易晚不是很介意。
但妈妈好像不是很能接受这股冲鼻的味道,忍着咳嗽,但没忍住,捂着嘴耸肩膀。易晚只能又往床边上去一点,但还是伸着手拉着妈妈的手指。
妈妈在咳嗽的间隙里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于是易晚也没有说什么了。
现在每天的日子就是陪着妈妈,要么附近四处走走,买菜买日用品,要么在家里打扫煮饭。易晚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的很轻松,比上学上班什么的轻松得多。
前提是没有别的烦心事的话。
先不说临近春节,市场的物价上涨,每次买菜她都有点提心吊胆。妈妈前两天一边挑着,一边随口问相熟的摊贩:“诶陈叔,最近怎么菜都这么贵啊……?”只有瓜果的价格跟之前差不多,易晚吃了两天的朴瓜,真有点不想吃了。
陈叔一副小生意者的灵活与圆滑:“唉阿姐,你怎么不知道,这阵子过节进价就是这样,贵了一二块不止!那我也不想的嘛,你去问问别人,谁家不是这样……”
说了跟没说没什么区别。
这么多天都没吃到想吃的青菜了呀……易晚垂头盯着地面上的发泡塑料盒,脑子里蹦出一只小白羊,吭哧吭哧地嚼着嫩嫩的菜叶。
直到回家她都没能把这只小羊赶出脑海。
现在的家在叁楼,并不是很高的楼层,但对于妈妈来说,也不是很轻松就能爬上去。易晚牵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上走,走到一半,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抓了抓她的手,略带欣喜地抬头跟她说:“我想起了,屋里好像还有点菜干。”
易晚脑海里的小羊仔又活了过来:“咩?”
妈妈掏着口袋里的钥匙:“去年过年的时候,楼上阿婶给我们的。”
如果是那时候,妈妈的病还很不稳定。邻居跟他们一样是老南方人,深信菜干猪骨汤的清热润肺与化痰止咳,互相拜年的时候就送了几包。
进门妈妈就唤易晚去卧室的立柜上面找。这房子里东西多,空间又太少,很多东西只好存在了卧室那里。
然而就算是柜顶上也收满了东西,易晚看着里叁层外叁层的塑料袋,比量了一下自己伸长手的高度,决定还是搬个凳子来。
站上凳子,摸上的第一个塑料袋就扬起漫天的灰尘,易晚让妈妈先去厨房收拾买回来的东西,不要在这里吸尘。她自己也把书包提出来,翻出里面的口罩带上。
还没等她找完第二个袋子,大门突然响了一声。
易晚一惊,随即听见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回头,小舅浮肿而胡子拉碴的脸出现在门口。
小舅估计因为那天没得到什么好脸色,所以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心情。他一出现,好像窗外的天气都变差了,光线阴下来,墙皮显出青灰色的低沉。
易晚还站在凳子上没动,默默用力思考着,如果他靠近,自己应该怎么办。
小舅的老鼠眼转来转去,露出一个皮肉堆迭极其难看的笑。
他总是能笑得如此丑陋,从皮肤骨肉下涌出黑色的败坏,令人作呕不愿去看,却又不得不留神提防。
“小晚晚——”
易晚掩饰不住厌恶地皱了眉心鼻头。
“诶,别见到小舅就这样嘛……”男人快速地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又挤眉弄眼地看着易晚:“你在外面这么久,小舅可想你了……”
易晚直接一挥手,拽了好几个柜顶上的塑料袋狠狠攒到地上,一阵混乱的巨响猛然炸开!
小舅生怕被她砸到,连连后退,龇开一口烂牙骂道:“你发什么癫!”
易晚面无表情:“不好意思,手滑了。”
妈妈此时听到声音从厨房出来查看,一眼看到卧室门口的男人,开口就直呼其名:“王思东!你又要做什么!”
小舅梗着脖子叫起来:“是你女儿有病!你跟我喊什么!”
妈妈怒道:“有病?你说谁有病?”
易晚一听不好,妈妈最不喜欢听的就是“有病”这种词。她跳下地,走到卧室门口望着已经退到客厅的小舅。
烟酒将他染成一种恶臭的黄,滥赌给他添加了几分疯狂,长久以来的贪婪无赖逐渐演化成一种锋利——
会向着任何人划下的锋利。
包括亲人。
王思东只觉得这两个女人都是疯子,自己都还没说话,还没做什么,就一个个都跳起来乱叫。
为什么不给他钱!他都看到她们买了肉,都能买肉吃,说什么没有钱!他都没有在家里吃过几顿饭,她们凭什么自己吃肉!这老阿姐都没几天可以活了,还浪费什么粮食!
男人眼里几乎冒出绿光,直直瞪着他的亲姐姐:“你!就是你有病!肺痨鬼……”看着瘦弱的女人逐渐面色苍白往一边栽下去,也没有住口。“治不好就别治!浪费钱!”
易晚看着妈妈胸口一抽,来不及去管小舅,先奔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妈妈在她肩上靠着,艰难地捂着胸口呼吸,满脸是失望的不可置信。知道这个弟弟没有本事,也没有对他抱有什么期待,知道他在外面打牌赌酒,虽然不堪,但至少没惹出什么事……
好啊……原来他是这副打算,就等着她一命呜呼呢!
易晚从来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小舅,此情此景下也没有惊讶,更多的是一种烦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的焦虑。她用力站稳,尽可能让自己把话说得清楚又大声:“治不治病钱都不会给你的!本来就不是你的钱,你做过什么好事自己还不清楚吗?从今天起,你别再想拿一个币走!”
男人的面皮顿时扭曲得宛如恶鬼,似乎就要褪下皮囊来现出原形一样。易晚一只手伸到口袋里准备要打电话报警,不过很快,小舅奇异地收敛了表情,只留下唇边不阴不阳的怪笑。
“那好啊……哈哈,我当然清楚怎么做事……”
他四下打量了旧屋几眼,又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妈妈和易晚挤了挤眼睛。“这话可是小晚晚你说的……”
妈妈被他激得要伸手去打他,被小舅躲开不止,自己还差点又摔倒。易晚连忙去拉她,抬起眼再去看小舅时,他已经拉开门锁,走出去消失在外面了。
易晚憋在胸口的一股气也不知是松还是不松好,妈妈的哭声迟钝地响起来,厨房的烧水壶也在此时开始尖叫。
好吵啊,易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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