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业有专攻,Elena虽然在插画上吹毛求疵,却不喜欢阅读汉字。她看得出来,因为样张交上去,不过多时,就被指出“文章太深了”“根本读不下去”。每个人的偏爱和习惯都不尽相同,现在,她不会再感到难过,也不准备把上司的意见传达给撰稿人。她发现问题不是“文章不好”,而是“如何让好的文章得到掌权者的认可”。
除了修改文章,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偷偷读书,撰写短小精悍的博文,或者去网络文学网站寻找有供稿意向的作者。她打算冒一个险,到时候只字不改,再将样张交上去。Elena今日不仔细读,届时也不会有耐心读下去,只要一口咬定这是改过的,让她去怀疑自己的阅读水平吧。说到底,符黎固执地认为Elena的看法并不重要。可以想象,她分明更喜欢杂志、图片、视觉性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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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又是例行补课的上午。临近寒假,学校为了唤起高叁生沸腾的热血,组织高叁年级去郊外攀登名胜古迹。小叶平日里就不常出现在课堂上,这次得了重感冒,又没能参与。休息时间,符黎看着男孩睡得翘起的发丝,忽而担心他会不会感到孤单。
“太久不去上学,同学们还记得你吗。”她问。
叶予扬戴着白色口罩,说话时仍略带鼻音:“当然了,不记得我也记得往空座位上扔卷子。”
她想起自己的高叁,同窗们有学艺术的、练体育的、受伤留级的、转校的,最后只剩了二十几人,彻底变成小班教学。每次从第一排往后传卷子,总有学古琴的男生一份,久而久之,他的桌上堆满各科试卷,七零八落,通常是学习委员过去帮他整理好。最近听说他们在一起了,时隔六年,兜兜转转又回到高中时暗暗酝酿的恋情。
“写情书的女孩怎么样啦。”她问。
“啊?哦,那个,”小叶揉了揉头发,“挺好的,我都说清楚了……”
“音乐节加你好友的女生呢。”
“我说我是高中生,那姐就没理我了。”他回答得漫不经心,好像并不在意。
“我想也是。”她早就料想到了,女孩们通常不会对高中生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除非她们本身也是未成年人。“小夏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没感冒,”他起身去书柜旁的桌上拿纸巾,“小符姐很喜欢他吗。”
“我已经是粉丝啦。”他兼具音乐人的才华和偶像的脸,如果自愿走进市场,大概没人会不喜欢。
叶予扬整理完,又戴好口罩坐回来,想着如何自然地提出他的请求。
“那,我有个关于夏的谜题,如果没猜出来,明年叁月就陪我去学校的成人礼,怎么样。”
“成人礼,我去合适吗?”话一出口,符黎就觉得已然暴露了心思。她时而羡慕小叶青春年少,也时常怀念从前,如果有什么独属于学生时代的事,即使在局外旁观,也想跟着凑个热闹。
“那天学校不查人,我就说你是姐姐,而且小妹也会去。”他顺着接了话,没注意到任何异样。
“好呀,出题吧。”她笑了笑。
叶予扬让她猜测为什么小夏屡次拒绝网络电视剧和综艺节目的邀约。她首先想到他的病症,重度抑郁,或其他相伴而生的精神类疾病。她把孤独障碍、思觉失调、解离症都说了一遍,才被告知“与生病无关”。她又想到钱、时间,但小夏看起来不是十分在乎性价比的人。其实,符黎几乎毫无线索,而小叶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说出正确答案。不过她又觉得有趣:从原则上来说,这里存在无数种可能性,她可以任意发挥感知力,像个没头没尾的推理游戏。
“因为……感觉自己实力不足,怕效果不好,所以干脆拒绝了。”
——那个人确实用过类似的推托,他甚至犹豫了一秒该不该把它当做正确答案。
“唔……要不然,你再猜猜。”
“我知道了!”她轻轻拍了一下手,“一群人,在特定的场合里变得亲密,但等那段时间一结束,他们就得回到各自的生活里。他不喜欢这样,所以从一开始就避免它发生。就好像你知道自己很难出戏,就干脆不去演戏。”
小叶怔了几秒。如果否决了这个答案,实在也想不出更新奇的借口。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吧!”
“那你猜猜是不是。”
符黎朝他眨了眨眼,知道这差不多就是正确答案。她也觉得奇妙,自己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光,而那恰恰是从玻璃制品中折射而来的。小叶吃了惊,然后泄了气。白色口罩上方,他的目光耷拉下去,把“心情低落”四个字都写在眉头上。
兼职教师故意默不作声,翻了一会卷子。两叁分钟后,她手底翻出一张最重要的递过去,又清了清嗓,小心翼翼地问:“那中提琴演奏家的成人仪式,我还有机会见识一下吗?”
他刚拿起笔,眼睛又忽然亮了起来。“当然有!啊对了,班主任说那天可能安排我拉琴,不在体育馆就在礼堂,到时候我再提醒你。”
她答应了一句,看了看手机荧幕上的时间。“音乐学院校考的时间定了吗?”
“嗯,寒假回来就差不多初试了,复试在叁月底。”
“好紧迫啊。”符黎不由得感到心脏微微紧缩。她不惧怕考试,但仍然为学生感到紧张。“以后周末要不要留给你专心练琴?我看了前几年的分数线,你完全没问题。”
她明白自己的任务不是帮艺术生从零分考到及格,而是从七十分提高到九十分。但他完全不必这样,只要专业课高分通过,文化课只需过线即可。
“可是,我周一到周五去老师家练,回来也练,周末等你走了练,你来之前我还在练。”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现在不练了,叶同学,我们先完成这几道漂亮的选择题。”
符黎拿起碳素笔,在草稿纸上和他一起解题。偶尔她会刻意追求这种感觉。如今回头看过去,高中的考试题并不复杂,至少,它永远拥有正确答案——多么单纯,曾经有多少高中生对此深信不疑。她看着低头做题的男孩想,如果这个世界也这么简单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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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她提前了一小时结课,买了薄底披萨、小食和苏打汽水,走向一座陌生小区。墙体颜色和窗户形状都透露着年代感,旁边,老人和小孩子们与她擦肩而过。她按照他说的,看见第二个快递柜左转,进入第一幢楼。五层,按下门铃后,卫澜打开了门。
她打了招呼,把装有食物的保温袋递过去。“来,”他迎她进来,“外面冷吗。”
符黎点点头:“头发都要冻住了。”
“喝热巧吗?”
“好啊。”
他的房子是一居室,装修风格简约而温馨,适合一个人住,抑或与朋友同居。玄关处,地上有一双为她准备的拖鞋,粉色,毛绒绒的,上面有几个草莓图案。太贴心了,她想。尽管她警告自己不该胡思乱想,但自从上次酒吧相聚之后,她再也无法忘记令儿声情并茂的渲染。
过了两分钟,卫澜把咖啡杯端到茶几前。“谢谢,”符黎说,“对了,可以帮我挑一款项链吗,我想送给撰稿人作为他供稿的回礼。”
糟了。她脸上笑着,却在内心敲打着自己的脑袋。请男性朋友帮忙挑选配饰,难免有迎合刻板印象的嫌疑。
“没问题,你有大概的范围吗。”
“嗯……”符黎思索了一下,“我想要找珍珠一类的项链。”
卫澜坐在她旁边,用手机搜索。她凑上去,动作十分自然,他也大方分享手机页面,像一对亲密友人。网站里全部是美丽的女性模特,他似乎误会了撰稿人的性别,但符黎想到仲影的身体,觉得“女款”反而更适合。况且,除了尺寸问题,这些东西本来也没必要有男女之分。
很快,他们一起选出了几种心仪的款式。不愧是专业的,符黎感叹,假如换作和令儿一起挑,她肯定挑着挑着就开始捣乱了。
“感觉饿了,你饿吗?”
“吃饭吧,我去拿水果过来。”
“啊,等等,你看外面。”
她发觉窗外的景色,叫住了他。冬天,昼夜交接之际最为珍贵。天亮着,十几分钟后就会彻底转为黑夜。夕阳缓缓下沉,降落,坠入云端的水面。半边天都是橙红的,像火焰的边缘温润地晕染开来。语言难以形容那些云团的形状与层次,符黎站在卫澜身边,望得出神。十几年前,她也是这样在他身边,看见夜幕中近乎不可思议的美景。而此刻,她忽然又想起了那种感受:宁静,豁然开朗,即使这世界就此停止运转也不会遗憾。
“这种画面,”卫澜缓缓开口,“如果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见就好了。”
“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她笑着回应,“后来觉得和朋友一起也很好,比如现在这样。”
他转向她,却没露出一贯温柔的笑容,只是喃喃复述着她的话。
“现在……这样。”
“对啊,”符黎又开朗地补充道,“和陌生人一起分享也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