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将军近年征战虽少,威严却依旧,卸下兵器交给内侍,点头问候着大多数见礼的官员,径直领着家眷往宫殿里边走。两位身后跟着两位略有些年级的妇人,不像是将门出身,但仍是风姿绰约,也比两位将军看着更好亲近些。
再后跟着的便是两位将军的子女。
华家只有一位公子,华家公子且异。华家大哥膝下并无公子,唯有一女洵妙——洵美与且异皆是小弟所出。华家兄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并无隔阂,更无猜忌,一大家子和和融融,教许多日日为分家闹得头破血流的人户格外嫉妒。
华且异不似两位父伯一般严肃,他总是以温和的笑容待人。他出生时,正是华家两位将军征战沙场最激烈的时刻,因此年幼时母亲教养得多,身上文气重,但亦能武——丢不了将门的脸。
大多数的姑娘都会忍不住向华且异投去目光,须臾,又会忍不住将目光移至身后。
他的身后跟着的便是他的两位妹妹。
身量高些的那位,便是姊姊洵美。她脸庞不格外消薄,笑时露瓠犀;行动时步步稳当,同前面两位美妇的风姿极为相似。
纵使兄姊再柔和可亲,似乎也损伤不了家中幼妹的这份冷淡高傲。
洵美虽着蜜合色衣裙,却教人生不出暖意。新禾绿腰带贴身,腰如束素,教丰肉微骨作反语;步履盈盈,禁步玉声亦泠泠。
再观其面,五官生得凌厉,不如其姊之灵秀,竟是英气更贴切。她面不施朱,粉白黛黑,仅唇染薄红。除面圣仪外,无论何时都扬首视物,睥睨众生。
祝鸠随着雎鸠落座。
离筵席开始还有许久。交好的世家小姐们通常寻这个空隙弥补平日短缺的私语时间,三两个结伴在皇宫花园里赏游。
必不可少的,华家双姝身旁也围着不少女子。虽有不少少女挨着祝鸠,但几乎全是和右手的雎鸠搭着话。雎鸠通常都柔柔地作答,再用三两句话不咸不淡地打发掉她们。
祝鸠在外向来寡言,旁人也不觉有什么异常,但常常相伴左右的雎鸠却不无担忧。
她这妹妹从小娇养大的,无论模样还是性子,都是以张扬示人。可今日偏偏怪了,竟无端掉泪,也不肯向她吐露缘由。两姊妹向来亲密无间、无话不说,这般行为,让她既有忧心,又有失落。
但席上不适合谈论这些内容,祝鸠晓得这道理,乐意一时不被打扰。
她心里何尝不苦涩难耐。但她的苦闷偏偏是无法与人分享的。没人能接受,更没人能理解。
好容易近距离的喧闹都四散了,祝鸠才有机会故作无意地四看。
她举着瓷杯,不知道在看哪里。小半杯茶,许久也没见如何消减。
她要坐端、抬头,目光东西乱行,好像看谁都是无心。从来如此,谁也难有异议——谁敢惹手握重兵的华家的掌上明珠。
旁家出挑的小姐们好比她家府邸外额匾题字上敷贴的金箔,熠熠生辉,能装点门庭,替家里撑脸面。
而祝鸠则是被真金裹住的题字,它内里姿行是名家手笔,外头还有金箔紧紧护着,一可免去日晒雨淋之苦,二还不必时时苦撑着——要时时璀璨夺目,不跌份儿。她不必做任何违背心意的事,亦能鸟瞰众生,将无论谁的苦痛欢乐通通抛却脑后,只要她愿意。
这是深印在骨、血里的优越傲慢,无论何时,她竟都做得惯。
祝鸠不知方才为何没注意到,斜着往上有个着玄色衣袍的男人让她觉得熟悉得很。许是刚才也围了一大波人,将坐着那人挡严实了。那人应当也位高权重。她对时局实在是不熟悉,没法立马猜出来是谁。
她预备借着喝茶的遮挡,悄悄观察一番。
孰知祝鸠甫一喝茶,那人就站了起来,掸掸袖子,信步往外走。
她被迫立马放下茶杯,没能将她全套喝茶动作的虚伪傲慢的美丽全数施展。
祝鸠抬头,视线正好与那人平行——他从上走到同她一条线的位置。即使是侧面,也能瞧出那人同她一样的、上天匠心独运的好颜色的端倪。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他教右膝多屈些,伸手捡了个物什,递给身旁的一个已羞红脸的姑娘,笑盈盈地不知再说什么。
祝鸠坐在他对面,中间着实隔得远,什么也瞧不见,她也没好意思抻着刻意看。直到他将那物举起来她才看清个大概——是个香囊、叠好的手绢或什么别的类似的。
他同那年轻女子讲话,不经意偏过头来,自然地流露眼中满含的柔情。引得在场离得近点儿的姑娘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这老套桥段引起的讨论,其内容应该单调老套。
旁人看来是如此,可祝鸠却不以为然。
祝鸠分明看到他弯下身前的侧脸有微微颤动,想必是在用力地咬合后槽牙——这动作她在忍耐时也常做,熟悉得很。
他正看是柔情,侧看却是浓重的不耐。
他弯下身,因为姿态低,年轻女子又端着架子坐得板正,祝鸠只能看到他被衣袖挡了下半张的模样,只露出双眼睛。
那双眼睛……实在教人难忘。她上辈子是看到过一回的。
曾经的那双眼睛不似今日般潋滟多情,只有枯败和强撑,像是她的眼睛的孪生姊妹。
只是那是双男人的眼睛。
祝鸠隐约记得他勉强使眼睛泛出活色生香的笑意,要对她说话,内容意记不清了。
但一幅朦胧的画面却不自觉地从她脑海中慢慢浮现。
艳红纱,玄色袍,两厢伪装的风流笑,虚情假意,谁被掉了包?
她像是沉寂许久的南方阜上的鸟,陷入思考与回忆许久,才突然反应过来那人是谁。
能坐在华家上首的年轻男子明明寥寥可数。祝鸠想,她哪里是“不熟悉时局”,她简直就是愚蠢。
祝鸠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时,那着玄色衣袍的男子已然无痕迹了。惟有那女子脸上的薄红和其他女子有一句没一句的感慨证明他的确出现过,但离开已有片刻了。
祝鸠将右手舒展开,贴着有些冰凉的案几,似是做了决定似的,将手拿下转而派去提裙。端坐久了,足底有些麻,急于起来的她踉跄两步,差点让衣袂绊翻茶盏。
她几乎能听见阿姊想唤住她,却碍于场面不敢出声而将话语咽回的声音;她也能预见众女见她失仪的惊讶和因出了口恶气生出的喜色,甚至某姓小姐会用什么词、说什么话,她都了如指掌。
这应该是体面的华洵妙最失仪的一天——十五岁的第一天,她接手原来的自己的第一天。
但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若不出所料,这可能是她最好的机会。
他逃也似的出了这殿,她便入缉拿要犯般紧迫地追了出去。
祝鸠此时不得不真诚地感谢令仪郡主。
若不是前世令仪一心想将她和陈家公子的姻缘线系作一处,频繁请她入宫来“偶遇”良人,殊不知此时在她择路的上发挥了大作用。
他逃离大殿,就会选远而僻静、没人能找着的地方去。祝鸠略一思索,辨了路立刻追去。
那人走得很快,祝鸠追得气喘吁吁,好歹才赶上了。
祝鸠一直跟着。前人的步伐不动声色地放缓了,祝鸠跟着也不觉得累。
远望着,祝鸠依稀回想起他从前也多穿素色,鲜少着玄色,开解着自己的眼拙。
祝鸠身体和目光都不自觉地黏着前面的人,不知走了多久。
她闻见槐花的气味将她整个人笼罩,前面的引路人也骤然停了下来。
他声音好像可以用饭食里的一类,清淡,或者近于食之无味来形容——体面些,叫冷淡。他语带笑意,话语却是暗藏机锋。
夕阳烘出槐花苦却不清涩的香气,将他遥远的声音阻隔掉许多。
祝鸠听见缠着晚风而来的一句话语:
“华家小姐,何故跟来?”
*2020.3.13第一次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