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给首辅放好椅子,铺上丝缎软垫,甚至搬来了小几,倒上清香热茶,脚下摆好矮凳给他搁脚,周到至极。
这在朝堂上互相缠斗了十多年的二人,如今身份云泥之别,隔着木栅栏的牢门,一个仍旧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一个已是日薄西山的阶下囚。
龚肃羽坐在牢里面,蓝灰布衣袍子,无冠无巾,只梳一髻,鬓角稍有几根碎发垂落脸侧,身形单薄虚弱,面容苍白憔悴,坐姿却不卑不亢身正体直形如铜钟。
他面无表情看着狱卒们忙碌,曹太师扫了他一眼,落座后一开口先对狱卒慢吞吞地说道:
初春凉寒,龚阁老大病初愈,你们这儿就一床薄被,未免太过潦草,再去准备一条厚实些的被子,给阁老的褥子也再添一床,切不可怠慢了。
曹太师年纪大了,说点话就特别费劲,讲几个字顿一顿,还有点耳背,狱卒领命应是的时候说了两三次他才听清楚。
他终于缓缓转过头来迎上龚肃羽平静的目光,叹了口气,破有些为他不平地温声劝道:雁行啊,你我在政务上,虽处处所见相左,但这么多年下来了,你的本事老夫是最知道的。做官如做人,还是需一步步稳中求胜为好。τìǎимěìχs.©ǒ⒨(tianmeixs)
龚肃羽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等待曹鷃的下文。曹太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语重心长地说:
你苦心经营几十年,为何要意气用事,顶撞圣上,一朝之间将自己辛苦筑下的基盘毁于一旦呢?有什么苦衷,你说与老夫知道,我去皇上那儿替你求个情,兴许圣上念在我已老迈,时日无多,会给老夫几分薄面也未可知。
龚阁老闻言浅浅一笑,神色之间既无怒意亦无焦躁,从容淡定得很,好像自己不是在蹲大牢,而是和往常一样坐在文渊阁里与首辅议事。
太师有心了,不敢劳烦太师。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龚某自问于国事,躬身勤政,孜孜不怠;于圣上,善则称君,过则归己。采公议,别不肖,敷闻于上,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陛下登基之初,礼贤谦介,屈已从人,而如今朝中大臣屡屡上疏陈表,上不审察其根源,却杜谏者之口。
太师垂询龚某苦衷,龚某确有苦衷,我虽有报国忠君之心,奈何圣上颜色不接,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其细过,龚某即便有聪辩之略,莫能申其忠款。(我那么忠心,皇帝他挑刺,不听直谏,难伺候。)
他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看向曹太师的目光带上几分讥讽:如此情状,太师待如何进言求情?就不惧圣上将太师亦归于龚党,一并收押入监吗?
曹太师和龚次辅是人尽皆知的死对头,一狮一虎咬得死去活来,把他也归于龚党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曹鷃听到龚肃羽这气话也不由面露哂笑,可是笑意尚未达眼底,便硬生生在脸上僵住。
结党,皇帝先拿龚肃羽开刀的理由不是他在朝上不听话,而是之前自己安排弹劾他结党营私的奏疏起了作用,冲撞皇帝只是一个好借口。
结党,权力,这才是重心。
龚肃羽不知道吗?他肯定知道,蛛丝已成网,他骑虎难下,除了抱怨皇帝不辨他忠君之心还能怎样?没人救得了他,皇帝要对付的不是他,而是结党的清流。
那自己这边呢?朝中上上下下布满了他曹鷃的人。皇帝对付清流先抓了党魁龚肃羽,那若要对付他,皇帝会如何?
曹太师想到这里,有些坐不住了,但他历经三朝,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心里再慌面上也镇定若水。
皇上乃圣德之君,君恩下流,臣情上达,砥砺名节,不私于物,唯善是与。雁行你年轻气盛,一时失言冲撞了圣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待过得几日陛下气消了,朝中自有厚义载德之士上疏陈情,内阁次辅乃肱骨重臣,想必圣上也不会过多为难你,且安心等待便是。
曹鷃假意安抚龚肃羽的同时,还闭着眼睛拍了皇帝一顿马屁,心中想的却是回去就放出龚阁老在大理寺日夜受刑苦不堪言的消息,安排人去挑唆清流赶紧替龚肃羽上疏求情,求的人越多越好,激怒永嘉帝,用龚肃羽的命投石问路,看看皇帝究竟打算做到哪一步。
呵,如今西北战事方起,荣亲王又远赴大同,皇上手握兵权,正是忧心战事的时候,怕是消不了气了。
曹鷃皱起眉头看龚肃羽,这人以前说话一向涓滴不漏,勾搭上了儿媳妇后就开始不对劲,儿媳被弄走了像吃了火药的怨妇一样,和谁说话都怨气冲天,果然是红颜祸水,沉迷女色连命都不要了。
他懒得再和龚肃羽多啰嗦,虚虚客套了几句便起身离去,心中暗忖:既然他自己找死,那就送他一程吧。
果然,听说龚阁老莫名受重刑,清流炸了锅,皇帝没发话,他们却安耐不住,一窝蜂地替次辅求情申辩,捎带着攻击曹党,弹劾大理寺卿滥用私刑目无王法。
永嘉帝把这些奏疏一一过目,面上不见息怒,每日早朝听众人口若悬河吵吵闹闹也只是Yin沉着脸,不置可否。就在曹鷃觉得皇帝也就这样了,到底不敢真的动内阁次辅时,皇帝再次召见了龚肃羽。
说召见也不对,他并未亲自见龚阁老,只是毫无征兆地派司礼监的人把他从大理寺带出来,整理仪容换上官袍,喊到乾清宫外,直接赐了他一杯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