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色灼灼,她们互相看着彼此,片刻,鹤生适才靠近,跛着脚、慢吞吞地走到她跟前。
但她却一时走得太近,近到她投下的阴影足以将文卿笼罩,让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文卿微微仰头,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她想站在光里,而对方则是继续逼上前一步,垂眸看了眼她怀中抱的物什,收回视线,仍旧一瞬不瞬地俯视着她,“宋姑娘这是什么用意?”
文卿努力扬起一个微笑,将碗捧起,“家里嬷嬷做点了江米饭,想问问你要不要来一点。”
她愣了片刻,仿佛听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挑眉道:“难道宋姑娘是拿这寒酸的东西讽刺我?”
“?”文卿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你这才是在讽刺我,你若不想吃可以说不吃,何必总把人往坏了想?”
言罢,鹤生没说话了。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太暗,文卿看不清此时她是什么眼神,她不禁想象她此刻眼中会有什么情绪,会不会有片刻动容?
江风不断,头顶传来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良晌,文卿心慌了,吐了口气,在心中编排了一会儿,道:“我是想说……”
“想说什么?”她很快接上,没有丝毫犹豫,带着逼仄。
但她的声音有些低哑,清幽的声线在寂静夜色中尤其显得温吞,甚至是…暧昧。
“我是想说,”文卿侧了些身子,颔首避开目光,“我,白天我那么问你,不是要戏弄你的意思,我只是莫名其妙突然想问……而已,你千万不要多想,或者,只当作是我发神经也行。”
头顶仍旧缄默,文卿心中没底,只得继续说:“我知道你因为长得好看,可能多的是奇怪的香客跟你说些奇怪的话,不过我绝不是那种人,我……反正,我不是……”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鹤生的目光不禁落在她灯光下微微晃动的耳坠上,耳针刺穿她薄玉般的耳垂,珠子在她低垂的粉颈上投下细长的阴影。她像世子爷带回来的那只刚断奶的野猫似的,稍微碰一下,就止不住战栗。
可不知为何,鹤生却觉这话有几分真情实意,沉默了一会儿,便道:“宋姑娘方便进来坐一会儿么?”
文卿微讶,蓦地抬眼。
打来的风将灯光吹到了她们脸上。
院子里没有点灯,但银辉洒下来,深邃幽暗间,隐约能看见一些参差错落的景致。文卿跟随她一同进去,站在檐下,檐下的柱子旁靠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她将手杖靠在一旁,抓了长杆高举起,顶端叉口穿过灯笼上的银勾,稍向上一抬,取下来灯笼,一手提着,一手拿挂在壁上的火印子一吹,朝灯芯点上。
火苗徐徐燃起来,灯笼亮了,煌煌摇曳的火光映在她朗艳的脸上。她拿杆子将灯笼往上一顶,明亮的火光将黑夜烧了一个洞出来。
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亮了。二人对坐在厅堂东侧茶室的炕桌,炕桌布置在窗下,另一侧摆着一方墨笔书桌,桌上收着棋盘、棋子与一本棋谱,阳光透过格窗打在几上,青烟与空气中的灰尘颗粒混杂。里面却不似外面那么别致了,条案花架八仙桌老花样,墙上挂一副山水画,但胜在简洁齐整、窗明几净。
滚烫的茶汤注入瓷杯,茶烟升腾,鹤生将杯子往文卿眼下推了推:“请用。”
“有劳了。”文卿收回视线,两指小心地捧着杯子,靠近唇瓣吹了吹。她小呷了一口,一面小心翼翼地觑她。
烟雾中,她垂目为自己斟茶的画面十分静谧。文卿打小就没有上香拜佛的习惯,因此没见过几个出家人,更别说是道姑了,她是头一位,因此总觉得新奇。
“我最近在辟谷,不能吃烟火食物,”她道,“不过这饭既然是姑娘的心意,我便当作是给我师父的贡品,收下了。”
“辟谷……”文卿喃喃,“那想必甜酒酿你也吃不得了。”
“没错。”
沉默。
还是沉默。
窗外传来醒竹蓦地一声叩响。
文卿感觉降真香的气味正在逐渐侵占着她的嗅觉,浓烈而窒息,让她脚底一阵虚浮,整个人轻飘飘的,白天在道观的画面莫名其妙涌上脑海。
炽热的气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以及,脖颈之间、她若即若离的唇瓣的温度。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对面,她的嘴唇,却被对方打量的目光烫得一阵慌乱,“你这里没有伺候的么?我见你这茶水也是自己烧的。”
“原本是有的,不过丫鬟回老家过年去了,我想应当是不回来了。”
“为何这么说?”
她笑答道:“大概,没有人受得了一个阴晴不定的残废吧。”
说话时,文卿的手指正绞着小巧的瓷杯。她感觉到鹤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以一种拭目以待的轻巧的姿态。并不是凝视,也不是望着,她只是轻巧地看着她,轻巧地移开视线,提起茶壶递到她眼下,为她续杯。
她忙将手指松开一些,杯子往前推了推,“请道长勿要妄自菲薄。”
茶汤滚滚,鹤生没有回答,想是不愿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纠缠。
二人无声地喝了一会茶,时间差不多了,文卿咬了咬牙,问:“道长,我可以问您一些事么?”
“什么事?”
“您……有没有听过荣……”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文卿慌忙地站起身,“想必是我家丫鬟,道长,我该回去了。”
鹤生点头,起身将她送至门口。二人并肩,杖端叩响在门前停下,鹤生暂没有开门,外面传来春桃的声音:“请问有人在么?”
她却并不急着开门,只看了一眼声源,回眸透过黑暗注视着她。
“道长有话要说?”
“很诱人。”她轻声说。
“……什么?”
“我的答案。”
文卿心里咯噔一下,想是自己下午问得蠢问题的答案。诚然,仅这几个字已让人浮想联翩,但她的语气却淡然而平静,才显得这话有几分认真。
她慌忙地看了眼门,无端心悸起来,“你,道长您不必送了,我,我回去了。”
说罢,匆匆阖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