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两天的旅途也实在有些奇特,好像净在墓园里头打转了。不过,倒也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感觉。波恩的老墓园里笼罩着墓园特有的寂寥,但总地说来,仍然是一个祥和安宁的去处。而维也纳的中央公墓则更像一座适合观光的公园或者说,就是一座群星璀璨的名人堂。而且这座名人堂比起任何地方都更加平易近人。因为无论是多么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一旦长眠于此,就不会再拒绝任何一位客人的来访。尤其是贝多芬的墓碑,据说鲜花从未间断。在把花東放到墓碑前的时候,隔壁拜访舒伯特的老者还笑着朝她问了声好。
为了今晚的音乐会,晚餐被直接安排在酒店里。这样既省去了奔波的劳累,同时也方便他们饭后更衣。实际上,昨天的晚餐也是在酒店里吃的,因为抵达维也纳已经过了正常的就餐时间,而且两人都带着一身舟车劳顿的疲乏。这种情况下,出门就成了一种负担。昨天的晚餐安排在一层的公共餐厅,今天则更加足不出户,直接安排在套间里头。然而,这顿饭却不像陈曹曹原本想的那样,是温馨浪漫的二人世界。因为顶级酒店所提供的,同样也得是最顶级的餐饮服务。整个过程中,从厨师到服务生都得寸步不离地守在餐厅里,以便根据他们的用餐进度将菜着在最可口的状态下送上餐桌。
他们吃过前菜的海鲜冷盘,接着喝了一点蔬菜浓汤。两道主菜分别是烤小山羊配乳鸽以及酱汁烹调的风干底肉,最后的甜品则是酒店招牌的松露巧克力蛋糕。每一道菜都分别与蔬果、奶油、小酥饼及香料或者干果的粉末搭配在一起,辅以精巧的花草装饰,最后盛在镶金的陶瓷碟里。当这些艺术品一件件地星往面前,陈蓉曹从口中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赞叹,随后,又颇自然地冲顾惟笑了笑。这一笑不同于以往,她虽然惊奇,但是已经没有过去的生怯或者畏蕙。甚至可以说她已经接受了这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风格,并且也习惯了身边总是有侍从围绕的环境。若不是知道她还惦记着回老家的事情,单凭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和税似轻松的举动,顾惟都要以为她是真的喜欢上了他的生活。
他没法往好的方面去想。如今每受到一次提醒,他就只能想到她离回家的日期又更进一步。她其实也在想家,他看得出这一点。而且他更加清楚她尽量避免当着自己的面去想家,因为她对自己怀有一种负罪感。她爱他,感激他,虽然爱他感激他却又已经决意要让他失望。再多的爱情,再多的快乐,也不曾使她哪怕有一分一秒放弃过回国的念头。他觉得她是在讨好自己,在仅剩的时间里尽最大的努力取悦他,奉承他,以此弥补她内心的歉意。所以无论她做什么,他都难免把动机关联到这种负罪感上。Ⓨuzнaiωen.coⅯ(yuzhaiwen)
尽管如此,他始终将表象维持得无可挑剔。尤其当陈曹曹出于迫不及待的心理,旱旱把礼服裙从衣柜里拿出来换上,他也自然而然地走到她的背后替她把拉链拉好,接着,又给她戴上了此前就已经挑选好的项链。要知道这些可都是女仆的工作。当然,女仆绝非在偷懒耍滑,这会儿离音乐会开始还早得很,也没到她应该来服侍小姐的钟点。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陈曹曹的兴高采烈。她根本想不到顾惟此刻的心情有多坏,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高兴。当她主动帮着他换衣服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不仅不拒绝,甚至还不时对她流露出一点淡淡的微笑,而且在女仆前来为她整理妆发的空闲里,还陪着她聊了一会天。
音乐厅同样地处环城大道,距离他们十分接近。倘若是个温暖晴朗的夏夜,那么从酒店一路散步过去将不失为一个浪漫的主意。然而,对于这个季节的维也纳来说,这个主意无疑是自讨罪受。他们到得不早也不晚,位子是正厅的前座。这里跟最接近舞台的区域中间隔着一条走道,无论视野还是音效都堪称完美。虽然是旅游的淡季,不过上座率却并不算低,有些观众甚至不是为了旅游,而是专程赶来赴这场难得的音乐盛会。这除开贝多芬本身的魅力以外,还得归功于交响乐团的声誉。坐定以后陈蓉蓉抬起视线,朝四面八方环望一周,别说侧边的楼座,就连最后几排都是人头攒动。就淡季的标准来说,这样的场面已可谓盛况。
过不多时,大厅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乐团指挥一面快速优雅地穿过大提琴和中提琴间的罅隙,一面朝各个乐器组点头致意。到舞台最前端的指挥台上站定以后,面对全场简单而郑重地鞠以一躬。没有冗长的开场白,也没有多余的曲目介绍,指挥棒举起的瞬间,一切嘈杂都不约而同地压抑于静默之下。陈蓉蓉激动得捂住心口,她怕不那么做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
算起来这该是她第二次欣赏现场的演奏。比起适用于室内乐的私人琴房,公开的音乐厅更进一步加强了声音的传播。单凭厅内宏大深远的共鸣效果,哪怕是那些二三流的作品也照样能催得听众潸然泪下。而伟大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则无疑会将这一声学设计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拉开演出序幕的是标志性的第一乐章,命运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直到最后一拍也仍然不绝于耳。接着便是行板的两个主题个悠扬,一个雄浑,在整个乐章中娴熟自如地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变奏。等到颇具宫廷的味的谐谑曲上演,节拍清晰的舞蹈旋律仿若将一场盛大的宫廷舞会直接呈现于眼前。
除开音乐本身,舞台上丰富的配器同样对陈蓉蓉散发出强烈的吸引力。大大小小的提琴光滑锃亮,好似连震动的琴弦都辉映出射灯的反光。那些金色的铜管、黑色的簧管,以及酒红色的低音管,它们发出的音色无不优美到令人沉醉。她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望着整个舞台,好像恨不得将每一把琴弓,每一支管笛都刻入记忆当中。倘若有那么一部镜头把这副认真的模样单独拍摄下来,那么镜头外的观众大概不会认为她是来欣赏音乐,而是为了通过艰难的乐理考试。假设这镜头再挪近一步,摄下和她比邻而坐的男伴,那么则更能清楚明白地看出这位无动于衷的贵客绝不是为了艺术而来。他的时间有一大半都用于观察陈蓉蓉,就算不时听听当前的演奏进行到哪一个乐段,也是为了推测出她此时的所思所想。她的双眸明亮,嘴唇轻抿,娇美的脖颈因兴奋与专注而略微显出一丝僵硬。她关注不到他,也无暇与他进行任何交流,这种反应顾惟自然早有预料。他本以为她会一直维持这种状态直到结束,然而随着一阵轻盈的弦乐飘逸而出,那副单薄的肩膀竟然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毫无疑问,那是她最喜欢的《田园》。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处在什么心境,只要这段生机蓬勃的旋律奏响,她的心都会瞬间飞回故乡的青山绿野。而每一次,她都要为之生出无尽的感动。既不借助歌词,也不依靠影像,只靠听就能叫泥土变得湿润,河水涓涓流淌,无数嫩芽也会破土而出,在新鲜的空气中拼命生长。她聆听着,畅想着,仿佛整个心灵都置身于那个万事万物都快活得想要放声歌唱的世界。而发出第一声的必定是那些轻灵的鸟儿。它们随心所欲地停驻在任何一根心仪的枝梢上,自在地鸣啭着生来就会的曲调,这是何等地美丽,何等地不可思议她对贝多芬的崇拜早已毋庸赘言,甚至可以说她打心底里感激作曲家的天才。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从成千上万个音符中发掘出这些神妙的旋律,而更重要的是,她透过音乐感受到那广博到
足以容纳整个大自然的胸怀,还有那深切得令人敬佩的爱意,对这世间的一切,尤其是微不足道的一切投以最温情的注目。不知什么时候,澎湃的心潮染红她的面颊,原本目不转睛的双眼,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噙满了泪花。那泪水没有含着一星半点的哀伤。这一点,只消看看从眼神中流露出的爱意便可知晓。当《田园》中最著名的那段鸟鸣声响起夜莺轻声唱,鹌鹑与布谷啁啾私语,她倏然张开一直抿住的嘴唇,红润的腮边浮起一朵真切的,充满无尽喜悦的微笑。
她自己所无法觉察的这些神态,全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顾惟的眼里。